“涉案两兄弟,可能是我写过的那种漂流瓶人格。这种人一般长相还不错,喜欢捯饬外表,很贪图享受又很虚荣。他们很难脚踏实地去工作,基本上都会有经济问题,最后会铤而走险去谋取一些财富。”
香港28岁女性蔡天凤在接孩子的路上失踪,随后被残忍杀害,根据警方公布的案件进展,嫌疑人是孩子的父系亲属、前夫一家人。2月27日,蔡天凤前夫、前夫的父亲及前夫的哥哥被控谋杀罪,前夫的母亲被控妨碍司法公正罪,嫌疑人在法院接受了面对面的问询。裁判官将案件押后至5月8日,待警方进一步调查后再讯,4人不准保释。继此前拘捕一名涉嫌协助罪犯及窝藏凶手的女子后,3月2日,香港警方拘捕了该案的第六名嫌犯、蔡天凤前夫的朋友。该男子在一家租赁游艇公司工作,警方相信其对凶案知情,并曾试图收取一笔数十万元的酬劳,协助被捕人从水路逃走。互联网上,围绕案件的猜测还在继续: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谋杀还是临时起意?面对曾经的亲人,嫌疑人为什么下得了手?一个家庭条件优渥的女性为何会走进一个负债累累的家庭?人类学博士、公众号“没药花园”创始人何袜皮,擅长分析犯罪案件和犯罪心理,通过对各类热点凶杀案件的细致剖解,在各平台积累了200多万名读者。在“没药花园”的介绍里,何袜皮说:“比起那些哗众取宠或惊世骇俗的观点,我的判断常常很平庸,因为生活大部分时候都是平庸的。”新周刊记者连线了何袜皮,试图从有限的案件信息中抽丝剥茧,勾勒出这场凶案的轮廓,探究案件背后的复杂人性。新周刊:这是不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行凶?从作案动机上看,除了房产之类的经济因素,是否还存在一些别的因素?何袜皮:从现在的证据看,他们应该提前大约一个月就已经开始预谋了,整个流程都是计划好的。从这个时间线上来看,房产应该是最大的动机。我看到报道说蔡天凤在去年年底提出来想要出售房产,今年1月份过年期间曾让房产经纪带人看房,导致矛盾冲突到了一个顶峰。紧接着,原本接送孩子的司机辞职,换成了前夫的哥哥。二月,邝球租下用于谋杀碎尸的村屋。他们应当很担忧房产的归属,为此会尽快采取行动,在蔡天凤出售房产前谋杀她。
《分手的决心》剧照
我还看到媒体说,邝家有可能是为了继承受害者的遗产而行凶。因为她如果没有跟现任丈夫登记,财产会在4个孩子当中平分。邝家如果没有被抓,可能会作为孩子的抚养人来支配她一半的财产。我觉得这可能也是一个动机。不过从他们这么仓促行动,而且结合之前的出售房产的事情来看,他们还是非常着急的,主要动机应该是想在蔡天凤出售前,先保住这个价值六七千万港币的房子。新周刊:一整家人作案的情况似乎比较少见,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不会产生内部矛盾?这样的家族团伙是否存在一种比较常见的角色分工?何袜皮:首先他们本身都是有血缘关系的,或者说是一个很亲密的小家庭,另外他们是利益共同体。如果这个家庭中有一个人是比较核心的主谋,而且他比较强势,在家庭当中比较权威,他是有可能说服其他人共同参与的。他们会提前一段时间互相分工,剩下的就是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家族团伙作案还蛮少的,大部分是夫妻两个人作案,通常也有一个人是比较强势的,一个人是服从和配合的角色。他们家目前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媒体报道说她的前公公性格是比较暴躁、强势的那种,又有一个前警察的身份,可能会比较自信地来主导这个事情。
其他人的分工看起来也很明确,有的人当司机,有的人在车后座作案。受害者前夫的哥哥顶替了以前的司机,可能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新周刊:根据警方公布的信息,该案的主谋可能是受害者的前公公,而他曾是一个警察,难道不知道去年香港的凶杀案全部被侦破了吗?他们为什么会觉得能成功逃脱罪责、拿到财产?何袜皮:她的前公公以前当过警察,不过是18年前了,那时候的这种技术手段跟现在也不太一样。我觉得他们肯定知道风险是非常高的,但是动机实在太强烈了,所以就会铤而走险,宁可冒着高风险也要去做这件事情。比如说之前很轰动的杭州许国利杀妻的案子,杭州的凶案侦破率从很多年前开始就达到100%了,但是他还是要铤而走险,说明他们想要得到财产,或者想要摆脱婚姻的情绪太强烈了,加上还有一部分侥幸心理,觉得以前那些人失败是因为他们有各种各样失误,但如果自己这一次计划得特别周全,就有机会侥幸逃脱。所以从他们的行为来看,确实也有很精心的计划,比如她的前公公用情妇的名字提前一个月租了房子,然后在车上让受害人重度昏迷,再把她转移到房子里分尸,可能是因为不希望弄出太大动静;他们还谎称受害人下车了,以及进行碎尸试图让尸体消失。我想他们行车时,应该也是走了一些监控盲区的线路,试图逃脱监控上的追踪。但即使这样,警方还是找到了车子最终的去向。所以即便精心谋划,还是几乎不可能逃脱。法证之父艾德蒙·罗卡:“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我的恐怖妻子》剧照
新周刊:这个案件的行凶者包括受害者的前夫,那么性心理与行凶的动机和方式有关系吗?这种对女性进行分尸的行为是否存在一种生理欲望的宣泄?何袜皮:这个案子目前没看出性心理的因素。确实有那种虐杀女性的情况,比如性虐、恋尸癖、通过分尸来获取性快感的案子,但那些凶手一般本身存在性欲倒错(注:一种性心理障碍),而且绝大部分情况下是一个人作案的。而她的前公公以前虽然涉嫌性侵,但没有证据显示他有这样的倾向,我觉得分尸主要原因是香港人口密集、不好抛尸,所以香港的案子好多都是用分尸手段处理的。新周刊:有法医分析说,凶手选择分尸可能是为了消除指纹等生物信息,以此来掩盖死者的身份。如果他们成功了,彻底地毁尸灭迹,有没有可能逃脱这种罪责?何袜皮:目前警方破案的突破口不是先找到了尸体,而是先找到这个房子,所以就算他们当时已经把尸体迅速处理完并转移出作案的房子了,但只要警方能够通过视频分析出车子的行踪,然后找到这个房子,还是非常有可能会找到证据。即便他们再怎么样打扫,以现在的技术手段来说,还是很容易在房子里留下痕迹,比如通过鲁米诺反应(注:鲁米诺试剂可以显现肉眼无法观察到的极微量的血迹形态,常用于刑事侦查等领域)查看是否有血迹,以及提取DNA,等等。
所以就算尸体不见了,他们一样可能会被定罪。譬如章莹颖案就没有找到尸体,凶手也不认罪,但一样被定罪了。所以关键是看能不能得到一个完整的证据链。警方只要已经怀疑他们了,那么他们就需要解释自己身上的疑点:譬如他们是有杀人动机的,这一家人没有不在场证明,对行车路线说谎,解释不了为什么租这个房子、为什么进行彻底的打扫等。如果他们不能对这些问题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现有证据又足以构成一个完整的证据链,那就很可能会被定罪。新周刊:本案的人证、物证和环境证据似乎都不难找,目前看来本案还有什么难点吗?何袜皮:我看到报道说目前邝家的几个嫌犯都很不配合,不愿意交代。我觉得现在主要还是看警方到底能够找到多少证据,把整个证据链给串起来。但整体而言,这个案子应当并不是很难,主要看他们接下来愿不愿意交代一些警方不能掌握的细节。新周刊:以你的经验来看,这个案子的检控与诉讼环节会是否存在一些困难?何袜皮:我觉得最后可能有争议的一个地方在于他们的杀人动机。以我的经验来说,像这种受害人已经去世了的情况,几个嫌疑人可能会说成是受害人对他们有亏欠,或者存在什么过错,通过泼脏水的方式来说服陪审团,以此减轻自己的责任,博得较轻的量刑。在审理过程中,嫌犯对受害人泼脏水是非常常见的,主要还是看检方有什么样的证据来驳斥他们。所以我觉得这个案子应当定罪是没有问题的,关键在于对他们的动机等方面还有一定的争论空间,可能涉及到量刑等。
嫌犯对受害人泼脏水非常常见,要看检方如何用证据来驳斥他们。/《胜者即是正义》剧照
新周刊:怎样的人和家庭会以全家之力去谋杀一个自己的亲人,而且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何袜皮:首先蔡天凤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已经离婚8年了,我觉得充其量可能算是有一点残存的亲情。虽然在社交媒体上,她前夫的哥哥表现得跟她像兄妹一样,但很大程度上这是靠蔡天凤一直在资助他们家、用金钱维系成的一种“温情”。这说明邝家人可能最在意的还是金钱。当她(受害者)有恩于他们的时候,他们会对她非常地亲切、非常地友好;当他们认为房子基本是自己的囊中物了,而她想拿走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时,他们就会仇视她。我觉得这家人还是非常贪财的,把钱看得特别重,包括她的前婆婆生日时的蛋糕,上面全是纸币,也显示出他们对这方面特别在意。
根据目前信息,那两个兄弟的性格可能像我写过的那种漂流瓶人格。这种人一般长相还不错,喜欢捯饬外表,很贪图享受又很虚荣。他们总觉得自己要干点什么大事,注定会发财,但是又没有匹配的能力,没办法脚踏实地做事,所以最后大部分情况下都是靠坑蒙拐骗或者出卖色相来得到一些快钱。比如之前冰柜藏尸案的朱晓东、重庆扔俩娃的张波,这些人都有一些共同点,他们没法适应非常安稳的生活,或者脚踏实地去工作。他们基本上都会有经济问题,最后会铤而走险去谋取一些财富。新周刊:漂流瓶人格似乎不少,但如此极端的行凶还是比较少见,是什么关键性的因素刺激了凶手?漂流瓶人格是如何发展成杀人凶手的?何袜皮:我觉得一方面还是要有机会,大部分人没有这样的机会去接触到像蔡天凤这样的目标。我看到邝家几乎每个成员都有债务,可能是负资产的情况,而蔡天凤光一两个房产的价值就已经上亿了,所以这两个家庭的财富是有非常大的差距的。邝家跟这样的家庭结为亲家,并一直从对方那里收取金钱,可能让他们的心态产生扭曲,觉得自己好像也跻身了这样的阶层,应该获得同样的东西。蔡天凤前夫的哥哥在Instagram上展示的照片全都是名牌豪车、美食度假,享受所谓上流社会的生活水准,但其实他们没有挣钱的能力,甚至什么财产都没有,还是负债的。双方的差异那么大,他们发现唯一能把握住的东西就是名下那套房产,但蔡天凤想要出售它,而唯一留下房产的方式就是杀害蔡天凤。在这样的一种前提下,他们可能会去做高风险的事情。
2007-2020年,香港遭伴侣或前任伴侣谋杀的受害者共有92名,其中女性受害者占比达87%。/Initium
新周刊:从人性的角度说,是有一部分人更加倾向于做出这样的极端行为,还是每个人放在这种环境里都有比较高的风险去犯罪?何袜皮:我觉得两者都有。有些人的性格和人格会更倾向于做出这种事情,如果给他这样的机会或刺激,他们更有可能走到极端的地步。大部分人就算是有这样的机会、接触了这样的阶层,可能还是有一种道德感或者对惩罚的畏惧约束自己,不会走到这一步。新周刊:为什么蔡天凤这样一个家庭条件优越的女性,会接触和步入邝家这样的家庭,还在离婚后与他们保持比较紧密的联系? 何袜皮:我看到的说法是,蔡天凤和前夫在学生时代就认识了,18岁的时候已经怀孕结婚了。她的大女儿现在10岁,所以从时间上来说符合这个情况。我觉得可能就是一个特别年轻的女孩,没有考虑特别多,因为恋爱和怀孕很仓促地走入了婚姻。三年后,据说因为性格不合与前夫离婚。我看到网上对她的妈妈的评价是很好的,说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我想蔡天凤可能因为原生家庭比较富有,所以对金钱没有强烈的观念。她的子女有佣人在带,前婆婆也间歇地在照顾;从社交媒体上看,她前夫的哥哥会阿谀奉承地讨好她。她可能觉得花钱以后就收获了情绪价值和一些像亲人一样真心待她的人,但是她不知道,其实这种关系完全是靠金钱维系的,当她萌生疏远对方的念头时,会引起对方非常强烈的反应。新周刊:代入一个年轻女性的视角,似乎很难分辨恋人对自己的好背后是否带有更多目的性,怎样才能识别这样的人和家庭呢?(这件事情似乎给年轻女性带来了很大的不安全感,很多人在讨论如何分辨恋人的意图。)何袜皮:我以前写过关于吸引力法则的文章,大概是说,如果你是一个付出型的人、特别善良,对很多东西不太在意,很轻易地给予,那你很容易吸引到很多索取型的人围着你。朋友也好,恋人也好,这两种人会自然而然地吸引到一起,然后慢慢地越陷越深。一方习惯于伸手去讨要,另一方则像被道德绑架一样不断地给予。所以我觉得首先一个人不管是择偶还是交友,可以帮助或者为对方付出,但应该要有自己的底线。一味地去付出,可能并不会换到对方对你的感恩,反而是让对方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新周刊:受害人这样的性格,和她在原生家庭中欠缺爱或关注有关吗?何袜皮:她的出身很好,而且是大女儿,从她母亲的社交媒体看,她母亲应该也不会让女儿缺乏关注。我觉得反而可能是因为她受到了太多爱、太多的给予后,对于这种人与人的付出、索取、算计就没有什么概念了。
《心灵猎人》剧照
新周刊:这次蔡天凤案被曝出,大家很容易想到既往发生在香港的凶杀案。这就给人一种感觉——香港的血腥奇案似乎特别多。相比其他大都市的凶案,香港有什么不同吗?何袜皮:香港奇案多不多的问题也需要数据来表明,要看一个同等人口规模的城市是不是比它更少。我觉得香港的媒体比较自由,每个案子出来它们都会蜂拥而上、详细报道,搞得很轰动。在美国也有类似的案子,比如连环杀手把女性性工作者带回家杀害等。相对而言,其他地区的类似案件可能没有被广泛地报道和披露。不过香港确实有特殊的地方,他们的报道方式会将案件渲染得像都市传说一样,有迷信的氛围,比如强调因果报应,使案件蒙上一层猎奇、诡异的色彩,看起来特别邪乎。包括有很多案件特别残忍,但是它没有什么很曲折的情节,就被拍成了三级恐怖片,比如《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就是把案件拍成一个像都市传说一样的故事,去让大家从恐惧中去寻找刺激,这些故事又进一步扭曲了大家对真实案件的印象。所以我觉得香港的凶杀案,从数量和罪行本身等客观事实来看,可能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但香港媒体对这些案子的塑造方式让我们有了这种印象。新周刊:这样的演绎和对细节的描述,会不会引起模仿或造成负面影响呢?何袜皮:我觉得不太会引起模仿,个别人如果本身已经有这种变态的心理倾向了,可能会觉得找到知音或者说受到一定启发,但如果一个人本身是健康的,或者他没有这样的心理环境,不太可能会因为读了一篇报道以后就会去犯罪。大部分人如果是很排斥这个东西的,看了只会觉得生理不适。而且我觉得在网络社会,一个人如果有犯罪的心思,任何东西都是可以在网络上主动搜索到的。
《心灵猎人》剧照
新周刊:有学者曾感叹“(香港)这个看起来超级摩登的大都会,其实仍然有某种地方农村的一种感觉”“比内地保守得多”。还有人认为,香港的社会文化心态还没有现代化。你对此怎么看?何袜皮: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复杂。一方面香港没有经历过对传统文化的毁灭性打击,也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财产再分配。虽然有被殖民的历史,但阶层非常固化,香港的豪门一般都有悠久的历史,传承了几代人,不像上海的有钱人,很多可能是近几十年的新贵,所以香港小市民跟有钱人之间是有割裂的,他们会对这种豪门的八卦、隐私有一种窥探欲。所以你会发现,香港的媒体也会去迎合市民的口味,比如这次的受害者结婚时被一些媒体称为“太子妃”,其实她就是一个连锁米线店老板的儿媳妇,但用这种称呼就像去贴一个很夸张的标签,塑造一种阶层落差。包括“名媛”的叫法,可能放在内地会说是一个富二代。
而且香港人可能会觉得,一个女孩子如果父母很有钱,她就是名媛,如果她靠自己挣到钱就不是。必须要通过结婚或者继承,用这种方式去固化一个阶层。又因为阶层固化,所以很多小市民非常迷信,会信风水、信吉利、信求签。我觉得这可能导致了很多时候香港的整个社会心态看上去还非常落后,但同时这里的经济又很发达。何袜皮:5月份开庭的时候可能会有更多的细节披露。关于房产,我现在看到两种说法,所以也有点疑惑。有的说房产是受害者跟前夫在婚姻期间买的,有的说是2019年7月才买的,还挂在了前公公名下。我不知道当时邝家人是怎么忽悠她的,让她在离婚多年后还要把这么大一笔资产放到邝家名下,似乎还只是口头的协议,没有签书面协议。可惜她已经去世了,希望她的家人或者朋友知道更多细节,而不是只能任由邝家的一面之词涂抹真相。新周刊版权所有,未经允许不可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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