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炭上一只烫红发亮的铜锅,浓汤中大块翻滚飘香的牛腩,心急的食客须得小心避开炙热的锅把,然后才可以敞开肚皮享受嗜肉者的狂欢。“若是冬天,再喝上一壶本地自酿的小锅酒,一切寒冷都烟消云散了。”老板娘把诗一样的广告语贴在墙上,柜台一边的小坛子装着本地最特色的胭脂红和青梅酒。
在腾冲,这样的铜瓢牛肉店较晚才兴起,当地人以前做汤锅牛肉,但也用铜锅。铜锅耐烧不易糊,腾冲人也爱用它煮饭。
有别于云南其他地方的少数民族特色,腾冲保留了纯正的汉文化,民间过节习俗和饮食结构和中原地区无二。这和独特的历史与地理环境有关。明朝正统年间,缅王部队勾结麓川(现今瑞丽地区)的土司,准备挥戈中原。明政府派兵部尚书王骥统兵西征,十多年间动用了80万部队。
“部队不像一般移民,他们开进的速度非常快,也来不及和周边环境交流。”腾冲文化馆馆长段应宗说。路途艰难,来到腾冲后的士兵想回家难于登天,最后大都驻守下来。“冬时欲归来,高黎贡山雪。秋夏欲归来,无那穹赕热。春时欲归来,囊中络赂绝。”大理人贾客在南方丝绸之路上有感而发,以诗歌描绘了高黎贡山古道的隔绝与苍凉。
留下来的明朝部队带来了汉族的传统饮食。腾冲干腌菜是江南梅干菜的一个变种,辣椒油则是上海无锡一带的辣椒酱。土锅子最早也流行于兵营,当时给驻守在高山上的士兵送饭菜会变凉,后来人们发现陶罐可以烧火保温,就采用了这种方法。
在腾冲,请当地人推荐最特色的美食,得到的回答一定是“大救驾”。这个奇怪的菜名大有故事,说的是明朝永历皇帝逃难时,走到腾冲一户农家,主人没什么能招待,在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做的饵块来不及切丝,便三刀两刀迅速切成了方形大片,随手将白菜、鸡蛋和番茄炒在一起。
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的皇帝,饥饿之下感到竟然有这么好吃的食物,问起这道菜的名字,主人答不上来,皇帝感慨道:“这道菜救了朕的大驾!”这句话从此流传下来。腾冲各个景点外的农家乐都把写有“大救驾”的招牌放在门口招揽游客。
饵丝也是明代大规模传到腾冲的。今天的“云南十八怪”中有一句“粑粑叫饵块”,“饵,粉饼也”,米泡了蒸熟,舂捣加工后就是饵。
腾冲百姓家的厨房几乎天天和饵丝打交道,特别是早餐和宵夜。饵丝是熟食,抓一小把放进滚汤中,倒数十来秒,它就变得柔软。腾冲民俗大年初一不许做生食、煮生米,所以当地人会来碗热气腾腾的饵丝。初二,丈母娘给来拜年的女婿做一碗“头脑”,糍粑片油炸之后,用醪糟酒冲上,形似头脑,寓意新的一年里女婿有头有脑,小两口日子甜蜜。
腾冲人待客,必备菜品除了常规的鸡、鱼和猪肘子,还有甜咸双拼的鸳鸯八宝饭、白籽仁或银耳做成的开胃甜碗,以及炸得焦干的酥肉干拼、鸡蛋卷裹着肉的什锦菜等。和其他地方从生炖到熟的锅子菜不同,腾冲土锅子的食材除了芋头全用熟菜,鸡或者排骨熬成底汤,将黄花菜、猪皮、酥肉、青菜、炸豆腐和豆米层层铺开,最上面再放一层蛋卷。“腾冲人做菜特别注重美感,一定要讲究色、香、味齐全,这实际上也是汉族烹饪的传统。”段应宗说。
餐桌礼仪在腾冲人眼中和食物一样讲究。和顺宴席的用餐顺序,从舅爷和外公家的宾客开始,远房亲戚接着动筷,最后才轮到本家人。腾冲的四合院以堂屋为尊,外公一定要坐在中间上座。
同一桌中长者先吃,有晚来赴宴的人,不分长幼,已入座者都要起立以示对后来者的欢迎。腾冲人口语中的吃饭叫“请饭”,喝水叫“请水”,喝茶叫“请茶”。待全部人坐齐后,长者一句“大家请吧”,开始了又一次的宴席。
茶妈妈李友芬 守望腾冲茶文化
腾冲的茶文化在地方志中,也在墓碑上、旧宅里,在每一棵古树、每一盏茶水,更在茶妈妈李友芬的坚持中。
在腾冲喝茶,喝着喝着,自然就会慕名喝到绮罗古村——就是当年徐霞客夜宿过的那个古村落。这里不只有文人墨客的行迹,还有上百年的老茶园。在古村附近不远的绮罗清水茶园,有可能见到一位茶妈妈。
“你一定要见见这个人,李友芬。她从16岁开始制茶,40多年没离开过茶一天。这位茶妈妈简直就是个茶神。”说这话的是戴斌,做了20年翡翠的他,自从结缘茶妈妈后,对聊茶的兴趣便超过了聊石头。
见到真人之前,在这些腾冲老茶客的嘴里,“茶妈妈”就像腾冲茶界的一位奇人。
当年徐霞客夜宿绮罗,定是错过了这座茶园。
老火塘边,炭火点着,烧得漆黑的老茶壶、用了20年的烤茶罐,一群人煨着火,等水一开,一盏滋滋作响的雷响茶一倒上,茶妈妈就出现了:“听到响了吗?好听吧,茶叶被唤醒了,这就是我们腾冲的雷响茶。”
李友芬今年59岁,地道的腾冲人,16岁知青返城,她进了腾冲红茶厂就再也没有离开,从小茶工做到厂长,一辈子和茶打交道。茶妈妈的叫法,出自一个台湾姑娘,她来腾冲想喝地道的雷响茶,寻到李友芬处,一杯下肚后,张口就叫了声“茶妈妈”。那时,李友芬在腾冲有个民间的名号:雷响茶传人。
做了半辈子茶厂,她想有一天可以隐居某处茶山,守护那些百年古茶树,安安静静喝茶。如今她把制茶厂搬到了这座海拔1670米的清水茶园,推门捻茶、抬头望云,边制茶边喝茶,算是过上了半隐居的茶生活。
老火塘边的门板、梁柱,所有木质结构都是用不同的茶汤熬制着色。来了投缘的客人,她一边奉茶、讲茶,再备上一桌古茶簸箕宴,一边叮嘱着:红茶猪脚放心吃啊,放心吃啊。“茶水泡过的,你就看那茶,追着脂肪,欻欻地跑,吃了不会胖。” 这是腾冲人应该有的最日常也最古典的生活样子。有人说,当年徐霞客夜宿绮罗时,定是错过了这座茶园。
“腾冲从明朝洪武年间就开始种茶,有600多年历史了。” 总有人喝过茶后,对腾冲竟有这么多的茶种、古茶园表示意外。李友芬总是哭笑不得地介绍。时间退回到上世纪80年代,还是茶厂工人的李友芬,看到电视上进行的地理勘测航拍,在腾冲发现大面积原生态古茶树,20多岁的她,心情比当年知青返城还要惊喜。
她骨子里为腾冲茶感到骄傲,也对外人不了解腾冲茶而无奈。
既为封家看茶,也为封家看坟。
相比被叫了几十年的李总,她喜欢“茶妈妈”这个称呼,这让她有着使命感,总想起腾冲茶的鼻祖——封家大院的人。
“腾冲茶的祖师爷——封镇国,当年带着12000斤茶种,跋山涉水用马帮驮运到腾冲。腾冲能有大量古茶,高黎贡山一带烟山变茶山,就靠封家。” 机缘所致,茶妈妈撞进了这座封家大院。她没想到,后来自己做起了封家的茶文化保护。
那是距离绮罗50公里远的村子——上营乡窜龙村——封家古宅所在地。她要去看看封家留下的古茶树。推开门时,她吓了一跳,涌出的野草比她还高。年轻时她是腾冲县女子篮球队的队长,打中锋,如今一脚陷进这满院杂草里时,她下决心,要把封家大院修复起来。
50公里不算远,但这两年她来回折返无数,已难用公里计。“我想让更多人知道腾冲茶、封家茶。” 她想起当年封家为研制好茶,从江浙请了位80岁的制茶师,到昆明后要进腾冲,只能用滑竿,700多公里,抬着老先生,一个多月,才抬进窜龙乡的茶园。“跟上辈子那些老茶人比,我这算什么。”
后来,那座被人遗忘的老宅挂上了封家大院的匾。破旧的门板和厅廊,都以旧修旧,恢复当年的样子。那些上百年的古茶树,她定期带着茶工、茶童上山去打理。村子里有人念叨她,说封家后人都散了,再做茶,还是得找这样懂茶的人。
他们不知道,这位茶妈妈,看完茶树,还要去远处山里看一座坟。“封家的祖坟。这也是茶的历史啊,我真怕有人不懂给迁了。”那碑上,有白崇禧、于右任、李根源等人对封家功绩的纪念。
如今在绮罗茶园,慕名而来寻茶妈妈的人,喝上一杯雷响茶、马帮茶后,没准就能讨上一杯封家茶。封家的文化不再只出现在州志县志里、墓碑上、旧宅中,它在腾冲的每一棵古树、每一杯茶里。 (文/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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