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扬《造一所不抗拒生活的房子》新书封面。
1980年出生的建筑师赵扬,声音温和,内心坚定。
“一些需求已经被体制化,比如每个城市都要在最好的位置搞美术馆、博物馆、大剧院。建筑设计已经被裹挟到非常快速的资本运作中去了。决定一个建筑的方向,或者做一个关于设计的决定,其实与生活的真实距离蛮远的。”
2012年夏天,赵扬结束了在哈佛大学的深造回国,直接把工作和生活搬到了大理。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想离真正的生活近一些:大理生活的核心,就是过日子;对大多数人而言,大理不是打拼事业的地方。
选择在大理做建筑,就是选择让建筑以真实的生活为中心,选择一种“在地”的状态。
纪录片《风味原产地·云南》剧照。
在大理,人间的氛围被一种叫作“好在”(云南话,可以译为“good life”)的集体无意识所萦绕。
这个尚不能用生产和消费来定义生活的地方就是这样“落后”着。
当时赵扬刚到大理,“还有年轻人的虚荣”,王菲也曾是他的甲方之一,虽然那个项目因为各种因素很快就终止了,却让赵扬更清楚自己的内心路径。
“把生活过明白的人,才能真的去住好一个家”
在大理,赵扬参与的建筑中,一大半都是未完成的。对于一个建筑师,“未完成”,这是常态。
截至2019年年底,赵扬在大理参与过16个项目:有10个是已经建成或者进行中,另外6个“未建成”。
做了多年建筑师,“自我”慢慢融化掉,他发现,建筑学本身并没有什么要坚持的。
而这,也是建筑这份工作的动人之处,作为一个建筑师,寻找和发掘空间最真实的灵魂,这是职责所在。
赵扬,2005年获清华大学建筑学硕士学位;2010年获WA中国建筑奖优胜奖,同年赴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学习,于2012年获哈佛大学建筑学硕士学位,并获选哈佛大学优秀毕业生。
柴米多农场餐厅。/Instagram@weeley.hwang
归国后,赵扬将工作室迁往云南大理,探索建筑实践在转型期的中国城镇和乡村的可能性,并在以 “喜洲竹庵”“柴米多农场餐厅和生活市集”“大理古城既下山酒店”为代表的一系列公共和私人项目的设计中,探索建筑学对场所特质和生活方式的回归。
2012年,赵扬获选“劳力士艺术导师计划”,在普利兹克奖得主、日本著名建筑师妹岛和世的指导下,完成日本 “共有之家”建筑项目。
作为一个建筑师,赵扬的文笔相当好,他说自己是个较真的人,文章的起承转合和节奏感,与经营建筑空间相通。
《造一所不抗拒生活的房子》,既是书名,也是赵扬努力的方向。
《造一所不抗拒生活的房子》新书内页。
这本书记录了赵扬十余年的建筑实践及求学生涯,可以看到一位青年建筑师的成长历程,在不断的自我否定又重建的过程中逐步形成自己的“建筑观”。
赵扬认为建筑师不应该固守理念,要放下对作品的执念,让建筑不断地向现实敞开心扉,自然生长出它该有的样子。
“现代建筑像一个没有教养的男孩长成了野心勃勃的青年,几番自以为是之后,中年危机如约而至。”
赵扬说,“生而为人,我们总还可以反求诸己,在平常而真实的日子中去感知尺度和分寸,明辨哪些是真正需要的,哪些是彻底荒谬的。”
赵扬对每个甲方都郑重其事,他告诉工作室的伙伴:“我们的每个甲方都是一个具体而真实的人,都要真诚对待。”
与许多甲方打过交道之后,赵扬发现,只有真正明白自己要过什么样生活的人,或者说把生活过明白的人,才能真的去做好一个家。
“他可能有钱有实力去造一个房子,但是他有可能非常忙,没办法真的去住这个房子,这种案例比比皆是。”
赵扬从2014年开始给云南普洱的一个甲方设计了一栋怀抱一大片花园的豪宅,但这个本来要安排三代人居住的房子盖好后,甲方的家庭却无法在普洱团聚,丈夫不愿意离开景东老家,两个孩子分别去了昆明和美国。
这位甲方虽然非常喜欢这个清水混凝土的漂亮宅子,却至今无法想象孤身一人入住一栋1100平米、有7间卧室的豪宅。
“想过的日子”和“能过的日子”往往不是一回事
经过多年的建筑实践,赵扬发现,人“想过的日子”和“能过的日子”往往不是一回事,能够把这两件事情结合,把两件事情变成一件事情的人,都是活明白的人——但是,活明白的人也确实很少。
赵扬设计作品——喜洲竹庵。
来大理不久,赵扬认识了蒙中夫妇——把二者完美统一的甲方。
朋友将蒙中介绍来赵扬工作室,说他想在喜洲盖个房子,选址在一个古老村落的尽头,背靠苍山,面朝大片开阔田野,占地一亩二分。
蒙中夫妇热爱生活,他们的居所里挂着明代佚名画家的《米公洗砚图》——画中人端坐于室外庭院竹榻上,烹茶洗砚,焚香读书,林泉秀美,琴鹤悠然。
他们想按照这样理想的生活,做一个 “园子”。
喜洲镇在历史上一直是大理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区域,也是白族传统民居保留最为集中的区域,对于建筑的规则形制也最为成熟讲究。
比如,宅院入口家家朝东,也就是朝着洱海的方向,照壁上随处可见“紫气东来”四个大字,也印证了这一传统。
喜洲古镇。/Instagram@dayowoo
喜洲罕有直面街巷的宅门,即使有,也会通过“四合五天井”中的一个小天井来过渡一下,正式的宅门一定是退后的,这让人隐约感觉到那个彬彬有礼的乡绅社会的涵养。
不经意中,脚步放慢了,知觉被唤醒后,园子里的精彩才徐徐展开。
顺着这个进入的节奏,赵扬在平面上逐渐梳理出房子的格局。
从大门进入,有露天可接雨水的天井。
壁上正面嵌着主人淘来的“云霞蒸蔚”四个清代砖雕大字,暗示着大理美丽精彩的云霞,也暗含着即将进入的庭院充满生机而丰富多彩。
然后转回180度,经过一段短的回廊,来到前庭。
喜洲竹庵内部。
前庭是园内最开阔处,也是室外生活最集中的地方,可以饮茶、下棋、打拳、侍弄花草。
客房位于前庭东侧,东看稻田,西览前庭。餐厅向东连接厨房,可透过厨房的长窗瞥见田野。
自餐厅北望便是中庭,中庭的水面从功能上取消了步行穿越的可能,后庭入口在水一方,产生一定心理距离。
视线虽能穿过,但脚步只能右转进入起居室。起居室朝东的大窗将人的注意力从中庭转移到田野,窗外四季景色变幻。
整个建筑是一个大的平层,又位于村子的东端。从远处看,白墙一线,背后露出来的白族院落瓦屋顶,刚好被巧妙地借景,与村庄融合在了一起。
在土建阶段后期,内部空间基本成形,蒙中开始绘制一些草图和赵扬讨论“造园”的细节。
比如那个种芭蕉的位置,因为避风效果最好,几乎是没有悬念的。植于中庭的清香木符合主人对一个比较平衡舒展的树形的期待。
后庭的杏树、南院的石榴树、清瘦的桂树,都是在空间里反复斟酌的结果。
喜洲竹庵内部景致。
前庭容纳主要的户外生活,所以庭院部分地面基本用青砖铺砌,院中种大树一棵,绕墙皆种竹。
竹边打井一口,名曰“个泉”,取竹字一半之形,蒙中自己题了字,请人用白石刻好嵌在壁间。井的另一边,靠窗植一梅树。
除了景观、植物,蒙中夫妇还要求给自己的猫咪辟出一个有天光的空间,给狗辟出间小屋。
生活之树常青
2016年,竹庵建成。
“我相信每个作品的意义都深植于它跟周遭世界的联系当中。”赵扬说,竹庵现在看上去细节还不够丰满,因为它还没有完全跟生活长在一起。
赵扬发现,蒙中与竹庵是非常匹配的。这里提供的生活空间恰好是他需要的一种生活方式。
竹庵庭院。
每次赵扬去回访,夫妇二人对于房子都有新的想法和感悟,比如廊院那株缅桂的冠幅有点大了,中庭的西墙要从屋顶垂下白蔷薇,好几个角落都需要增加石凳来放置盆栽的花木,等等。
一个月前,赵扬带朋友去竹庵串门,蒙中开玩笑说,赵扬你看我们把这个房子养得这么好,你是不是应该发点作品养护费?
赵扬想起多年前读到西扎在《住宅》里写过类似的话:“我理解的家是一个复杂的机器,每天总会发生点故障:灯、水龙头、下水道、门锁、铰链、插座,然后是暖气片、壁炉、冰箱、电视或者收音机,然后就轮到洗衣机、电阻丝、窗帘杆或者安全阀。”
“抽屉会卡住,地毯会被扯破,起居室沙发上的靠垫也是。成堆的衬衫、袜子、床单、手帕、餐巾和桌布,厨房的抹布烂在烫衣板旁边,烫衣板的表面也快磨穿了。这还不算,天花板在滴水(要么是邻居的水管子爆了,要么就是屋顶哪片瓦松了)。
“要是有一个花园,那一定是野草疯长,任你有多少闲暇也不足以应付自然力的肆虐:掉落的花瓣和向门槛进军的蚁群……
Alvaro Siza和他在波尔图的工作室。/Instagram@espacodearquitetura
“当所有这一切护理宅子的操劳隐于幕后,当木蜡的芬芳在一个通风良好的空间中跟花园里的花香混在一起,当我们身处其中——我们这些身处福地不知福的访客们——感到开心并且忘却了我们作为野蛮的流浪者的焦虑,这时候唯一可能的奖励就是那份尚未溢于言表的感激,无声的喝彩:一个忘我的瞬间,环顾四周,沉浸在黄昏时分秋天室内的金色氛围里。”
赵扬在翻译《住宅》一文时领悟到,好的房子,是建筑师和主人共同的作品,它不抗拒生活,而且因为生活,变成了更完整的场景。生活之树常青。
回顾过去十年的建筑实践,赵扬认为能够分为两个阶段:最初几年,可以称之为“化势为形”,之后的阶段则是“离形得势”——“势”可以理解为由内而外影响项目最终呈现的多种力量,而“形”则是建筑师把这些“势”物化成物质形式的最终状态。
十年前,赵扬与标准营造工作室合作,在西藏林芝设计建造了一个小房子——尼洋河游客中心。
从外形上看来,这似乎是一座地域主义建筑,但其核心设计方法所展现的就是“形”与“势”关系交互的问题。
在刚开始进行建筑实践时,出于对作品的诉求,赵扬主要着眼于“形”的层面,他发现,这是不甚自由的。而经历了一次次深入的实地建造实践后,他开始慢慢脱离对“形”的执念,同时愈加体会到设计上的自由,“势”的影响得以逐渐凸显。
喜洲竹庵内堂。
“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要把建筑师的自我表现这个事情给融化掉。”
“一棵树,长个三五年我们就得把它砍了,但这棵树该怎么长还得怎么长。就像密宗的沙画,明知画好就要毁掉,但它还是要按照该生发的逻辑生发。别说一个建筑了,其实一切都是梦幻泡影,那你也一样得认真地面对这个泡影。”
真实的是生活,虚幻的是场景。
时代的共性是盲目,赵扬希望对此有反思:“我在大理做一些事情,希望能够对这个现象有所反思。房子是为生活而盖的。但是大家生活得太盲目了,所以房子也盖得很盲目。这就是一个社会现实。”
“看看身边人的状态,大部分人是被社会和生活所裹挟的,许多人对自己的生活没有控制力。能够有一种从容去掌控自己的生活,甚至于有这样的条件能够为生活营造一个家——这种人是非常少的。所以,对很多人来说,造一个家的梦想是危险的,因为她首先要面对自己内心的真实。这样才能掌控生活,营造一个家,造一个此心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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