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小说家说了一个故事:有一家人,开车往山里旅行,途中遇到暴雨,发现油箱油不够时,不知为何就是遇不到加油站。天色渐暗,滂沱大雨中,在山中道路旁发现一间日式黑瓦建筑的老旅馆,于是他们临时起意将车转进坡道,这一晚便在这似乎只有在日本卫星电视中才见到的,松树参天、小石拱桥,甚至有露天浴池的庭园旅社投宿。
这一家人,有爸爸、妈妈、姊姊,一个小弟弟。但当他们新奇又有些迷惑地住进那间和式套间时,那个念高中的姊姊,觉得有人从某处盯着他们。那是一种皮肤上的第六感,你不知道窥看你的眼睛躲在哪个角落(橱柜里?头顶天花板的裂缝?某扇窗的外面?或隔壁房间的一个孔洞?甚至纸拉门外伏在地板上?),但你就是感觉得到“画框外”的视觉。这时她听到(也是“画框外”)一个像猫爪搔抓玻璃,或沙漏玻璃斗里细砂坠落声,极轻的“咔嚓”声响。她抬头四望,并没有异状。外头的雨渐歇,但那从指头般丛聚叶片,或黑鱼鳞瓦檐滴落的水声,嘈杂如敲击不同大小玻璃杯皿的交响乐。
一夜无话。他们可能看着房间电视的晚间新闻,原来这骤临的暴雨,是临时形成几乎可算一个台风的西南气流,引进太平洋外围环流的大量水气。目前已造成多处山区土石流、交通中断,或桥梁塌毁等灾情。他们茫然盯着电视上穿着雨衣在水淹街道的场景,拿着一支像倒放奖杯的某某电视台麦克风的女记者,像鲶鱼一样张着嘴,好像迫不及待要让人知道她在的那个世界,等会就要灭顶啦。“怪不得。”父亲吹一口旅馆房间的廉价煎茶薄纸茶包泡的热茶,惫懒地说。
第二天早晨,这姊姊穿过木板塌陷得小心踏空的走廊,银色的阳光垂洒在攀满牵牛花的腐烂栅栏、破掉的瓮和姑婆芋上的水珠上,她走到这院落角落的一个用旧磨石猪槽改成的小水槽漱洗,却看到另一个女孩背对着她在洗脸。当时她想:这是谁呢?非常熟悉之感。有一个特征,是那女孩半掩住后颈的长发,乌黑而漆亮。她想:这是我妈吧?因为从小,所有人都夸她的头发非常美,认识的女人只有她母亲也有这样一头秀发。但是又说不出的怪,因为这女孩从后面看去的肩膀、手臂还有后颈的细绒毛,都是属于少女的身体啊。
等那女孩关了水龙头,甩着手上的水,转过脸,眼睛还虚眯着。她发现那女孩正是她自己。
年轻小说家说到这,我说别说了,我知道你这故事在说啥了。去年有一部电影叫《源代码》,就是讲那永结回归,不断回放,回放死前的八分钟,而可以将这光焰扑灭前短短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倒带、停格、检视。我说你这故事里的女孩是不是已经死了(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我现在知道前一晚她“感觉到画面之外有人在看着她和家人”是怎么一回事了。是她自己在窗外看着那仍在时间流动中“活着”的自己。但现在这个她是永远孤寂地被放逐在时间之外了。我知道每当她听到如沙漏细微坠落的“咔嚓”轻响是怎么回事了。那就像按下码表,一切再从头来过,从他们一家投宿、走进这间旅店的那时开始……
他说,主要是这几天连着两个新闻(就发生在我们台湾):一位少年骑士在山路被一位出家人开车撞摔飞出去,他被人扶起,昏迷前虚弱地求大家帮他找后座的女友,但离奇的是所有人在事故现场几百米找翻了,就是没找到另一位应该也一道摔车的女孩(甚至卡在那撞他机车的车盘下的尸体)。结果竟是警网联络女孩家人,才发现那女孩根本在自己家里,因为小两口吵架,少年发动机车催油门时,女孩跳上后座,但机车冲出去,女孩一屁股摔下地,根本没在他后座。女孩气乎乎回家,没想到也许因此逃过一劫。至于少年昏迷前为何会“拜托大家帮找女友”,医生说可能是脑震荡造成的记忆顺序错乱。
另一则新闻比较简单,就是一位养鱼户主的车栽进水池,他的妻子以为老公在车内溺毙,痛哭不已。结果这老兄大醉呼呼睡在家里。
他说,生命的真相常不是如此,松了一口气,皆大欢喜,如果是电影散场会呸口痰骂干令娘烂片,但心里说不出还好是这样的温暖和侥幸。年轻小说家说,你说的没错,这个故事希望让人印象深刻之处,就在那姊姊,不知自己是从何时起,被移形换位,站在这个画框之外羡慕又怀念地看着“还活在栩栩如生的时光里”,那光影如此立体的“我”,那么奢侈地呼吸、走动、和父母和弟弟说话……
我说,当然这是老梗了,芝诺的《飞矢辨》,弄混了将时间变成一可无限微分之空间的逻辑。或如波赫士的《第二次的死亡》:其幻术之哲学赠与不外乎“如果可以重来一次”。那个一家人围坐在风雨夜旅馆、灯光昏暗榻榻米小几,所有人脸孔都像炭笔素描涂了斜斜长长的阴影。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何需要这样“去年在马伦巴”不断地重返、定位于彼?当然它可以是个鬼故事(特别是日本的怪谭漫画)。鬼故事最可怕的一个冰冷的潜意识是:“有一个鬼,不为人知地一直被幽禁在那幢空屋里(直到一个无知的旅人闯进)。”那个可怕的,起鸡皮疙瘩的底层,其实是极悲哀的。人能体会那悲哀的极致,因为知道一越过那条悲哀的界线,你就是一只鬼了。人生浑浑噩噩,顺着每一瞬往前的时间“只能有一种活法”。但鬼,它可以永远缠绵追忆在那被剪断悬丝的那一刻,或歧路花园的许多瞬刻。我说,我们现在这样,每个晚上挂在脸书上、网络上,从画框外瞳孔快闪看着那透明的、如影漂浮的、无限叠加的许多陌生人空洞洞的生命片断。这样以前人无从想象的视觉时间流,其实像活在你那个鬼故事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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