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1988年攻读史学硕士开始算起,历史学者王以欣从事希腊研究已经27年。但他第一次去希腊,真正触碰那些在研究过程中遇见过的遗迹,是在2013年。那年,他随着一个学者访问团体前往希腊,从雅典出发,经科林斯地峡进入伯罗奔尼撒半岛,再北上德尔斐,经温泉关南下返回雅典。
凭借博闻强记、受过理工科训练的逻辑思维,以及独特的洞察力,王以欣眼中,总会看到不一样的景物。
在著名的“勒纳遗址”,王以欣和同行者来到一处陶瓦大屋,可能是从前城镇里公共活动祭神的地方。在那些刻在封泥上的几何或动物形状的火漆封印中,他看到的是私有制已经发展到一定水平的凭证。
建筑风格背后也隐藏着有趣的线索。阿尔戈斯是赫拉女神的崇拜中心。参观赫拉女神庙时,他看到了迈锡尼时代的独眼巨人墙。所谓“独眼巨人墙”,是迈锡尼时代后期盛行的一种建造方法,用两边磨平的大石块垒起。王以欣解释道:“公元前5世纪,希腊人想不通:这些石头怎么搭上去的,一定是有神人相助吧?于是他们想象出一个独眼巨人。”
有时这种洞察也会延伸至希腊之外。意大利南部的西西里岛,曾是希腊人的殖民点,保存着很多希腊本土都找不到的陶瓶。在那些神话主题的图案上,王以欣看到希腊的文化影响、人们对“忒修斯勇杀米诺牛”的偏好,以及这背后的英雄崇拜。
对英雄和力量的崇拜,以及尚武的传统——在王以欣对希腊文化的讲述中,不难发现这些影子。
那次为期半个月的希腊行程大概过去了五六天时,王以欣抵达斯巴达。在这个相对尚武的城市,建筑艺术的保存远远不如雅典。古时候,当地人会在狩猎女神狄安娜的神坛上举办“鞭笞赛”。“在祭坛上放上奶酪,但旁边会有挥舞鞭子的武士,抢到最多奶酪的就算赢,拿到冠军的人和家人都会感到荣耀。”这其实是斯巴达的一种军事训练,很多青年人因此死去。
运动场也是常见的古迹。古希腊有“赛会”的传统。比如,在德尔斐举办的“皮提亚赛会”,规模仅次于奥林匹亚竞技会(奥运会的前身),也是古希腊人献祭太阳神阿波罗的重要活动。科林斯卫城是古希腊最重要的城邦,除了作为商业中心进行海外贸易,四大赛会之一的地峡赛会(纪念海神波塞冬)就在这里举办。在美塞尼,王以欣见到了“可能是保存得最完好”的运动场,“两边的建筑、柱廊和更衣室,要什么有什么”。
在埃庇道鲁斯的运动场,王以欣有了点有趣的发现。当地的运动场看台依山而建,山的另一面就是更衣室,更衣室到看台有一个隧道,运动员要裸体进行比赛,在隧道这边脱衣服,涂橄榄油,然后去隧道里等待传令官叫自己的名字。“隧道墙壁上有人留言,给别人叫好或给自己打气:一个名字加一个代表喝彩的单词,意思是——某某某是最漂亮的或最棒的!不止一处。”
除了都有运动场,美塞尼和埃庇道鲁斯这两座城市还有一个共同之处:都是医神崇拜的中心。
在《希腊神话之谜》一书的序言中,王以欣写道:“提起希腊神话,大家可能会有这样的感觉:很美,很有趣,但又荒诞离奇,不足为信。可是,古希腊人不这么看,他们觉得希腊神话就是他们的古史,是真实的,尽管他们对神话的细节也是怀疑的。”
“可以说,从创世开始,随后产生的诸神故事,再到有了人类以及一些早期英雄的故事,在他们看来都是他们的历史。”王以欣解释道,“史前时期,人们的思维方式都是非理性的、不合逻辑的,所以,如今我们看来荒诞的神话传说,在他们看来并不荒诞。”
在王以欣看来,公元前5世纪是希腊人“理性觉醒”的重要时期,这段时期涌现出一批包括希罗多德在内的历史学家。“在这些历史学家眼里,神话是他们的古代历史。他们也看得出那些神话如此荒诞——因此,就对神话进行合理化改造,或者说,把神话历史化。”
王以欣举了“希罗多德讲述希波战争”作为例子。在神话传说中,宙斯曾经变成一头大白牛,将一位叫做欧罗巴的公主带到克里特,生了三个孩子。“希罗多德把这个故事当成欧亚之间矛盾的起源——可是这个故事太荒唐了。那时候的人已经有了理性思维,于是,希罗多德把这个故事合理化成另一个版本:一批希腊海盗去腓尼基海岸(今天的黎巴嫩)劫持了一位名叫欧罗巴的妇女——而后人又在这个版本基础上,将海盗头领的名字演绎为‘Taurus’。”
“Taurus”,即公牛之意。“这其实就反映了他们理性的觉醒:如果否认这些神话,就是否认了自己的古史——他们相信欧罗巴和海伦,但不相信神话中那些荒诞的成分。通过这种合理化,荒诞成分去掉了。”
说回王以欣第一次为期半个月的希腊行程。第一站自然是雅典,毫无疑问,这是希腊文化最醒目的标签之一。
除了著名的帕特农神庙,王以欣还想看两个地方,都和伊瑞克提翁神庙有关:一个是门口的橄榄树,一个是附近的咸水井。传说中,伊瑞克提翁神庙是雅典娜和波塞冬斗智的地方。两人为了争做雅典保护神,雅典娜变出了一棵橄榄树,波塞冬用三叉戟变出了一口水井(一说是战马)。最后雅典娜赢了。
“那口水井通海,是咸水井,没用。橄榄树则在希腊人的经济生活中非常重要,因为土地比较贫瘠,很多粮食需要进口,可以出口的就是橄榄油和葡萄酒。”除了经济,王以欣也从中看出意识形态。“神话都是为政治宣传服务的。雅典人的神话中说,最早的橄榄树是雅典娜赐给他们的,这其实也隐含着一层意思,‘以后无论希腊还是其他地方种植的橄榄,都是我们雅典人传授出去的,雅典人是最大公无私的,神赐给他们的,就和全人类分享。’”
雅典娜的橄榄树曾在希波战争时随着卫城焚毁而被烧,神奇的是,战争之后,这棵树发出了新芽。在王以欣看来,这些古迹和背后的小故事很有意思,就像在中国看诸葛亮住过的卧龙岗一样。“公元前5世纪雅典卫城的确有这么一棵树,这是事实;被大火焚毁又长出新芽、复活,这也是事实,都是有记载的。还有波塞冬那个井,我想去看看那个井。据说公元前5世纪就有这个井,叉子的痕迹到现在还保留着。”
不巧的是,王以欣去希腊的时候,赶上井在维修,没看成,但橄榄树还在——神话与现实,古代学者的“合理化”和现代学者的论文与行程,在这里奇妙地接轨了。
(王以欣 南开大学历史系教授,著有《希腊神话之谜》、《神话与迷宫》等。)
除了让我们崇拜,神还能做什么?
宙斯很头疼。爱琴海边的那个巨大开阔、由腓尼基人建成的城市,谁来庇护,怎样命名?宙斯说,波塞冬和雅典娜,你俩比试一下吧,谁能给这座城市带来好处,谁就做城市的守护神。
这个人人皆知的神话故事,被希腊人一遍遍反复灌输给外来的游客。他们唯恐外国友人不知道,最后是那个高举橄榄枝的雅典娜获胜,成为城市的守护神,而不是那个在战马之上挥舞三叉戟的波塞冬。从此,雅典以“西方文明摇篮”的城市之名被后世铭记,雅典娜则因为卫城制高点的那座帕特农神庙而受世人凭吊。查阅历史你会发现,哦,原来帕特农(Parthenon)就是雅典娜的别号。
去雅典,就是去帕特农神庙朝圣雅典娜,就是去各大博物馆里晕头转向,就是去五米一隔的古遗址聆听神训。走累了听听诸神故事,动身时迈向下一个神话之殿。大街上、殿庙里、集市内、空气中,神无处不在。去雅典,其实就是去追寻那些神的踪迹。
雅典的城区内,从任何角度都能望见卫城山丘上的建筑群。在任一街道抬眼望去,帕特农神庙雄踞在山顶,夏季,地中海气候的湿热被暖风裹挟,涂抹在46根大理石柱上。当你念叨出神庙的大名“Parthenon”时,似乎智慧女神雅典娜手执橄榄枝正向你走来。
在帕特农神庙前,46根石柱撑起一个矩形建筑物,同时撑起了雅典3000年的城市史。虽然在17世纪末期,神庙中火药库的爆炸一度摧毁了这座城市地标,但重建后的宏大外壳,依然是现代雅典立足希腊、启蒙欧洲的精神神祇。如学者许子东所说,希腊就算经历再大磨难,经济再不景气,只要帕特农神庙不倒,只要雅典娜神殿屹立,希腊仍然是欧罗巴文明摇篮,雅典仍然是世界之都。
在雅典卫城做导游是件苦差事。那些从美洲、亚洲和欧洲其他国家前来朝圣诸神的游客,总觉得在帕特农神庙的石柱旁能想象出古人参拜雅典娜的场景——在伊瑞克提翁神庙的六个头顶雕饰花篮少女浅笑表情里,能够轻易还原出宙斯、波塞冬和赫淮斯托斯昔日的风采。
6年前翻新重建的雅典卫城新博物馆,是卫城厚重历史为数不多的一个现代化点缀。虽然雅典卫城上伊瑞克提翁神庙里的六个美少女雕塑吸引了无数游客,但真相是,它们均为仿制品,正品都被陈列在卫城博物馆新馆里。
“博物馆里也能找到神的踪迹。”卫城博物馆馆长、希腊著名考古学家迪米乔斯·潘特马利斯(Dimitrios Pandermalis)笑着说。跟随他一起来到卫城博物馆新馆的二楼走廊,你就能通过360度落地玻璃窗,欣赏远处300米的帕特农神庙。同时你还可以欣赏到雅典全城的风貌——在卫城顶峰一览城邦众象,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在博物馆角落里,你默默地注视着诸神,宙斯、雅典娜、波塞冬,他们都在,你们之间的距离只有300米。”潘特马利斯说。这种感觉是奇妙的,与那些前往圣托里尼岛、斯巴达和奥林匹亚的游客相比,在博物馆参观的行程是相对静态的,人们在以另一种形式追寻神的踪迹,以另一种方式向希腊诸神致敬。“雅典就是这样一座城市,你随处和神产生联系,你走的街道、上的阶梯、买的礼品、吃的大餐,都和古文明发生奇妙的反应。”
走出卫城博物馆,等着你的就是颇具雅典城市风韵的普拉卡商业区。自上世纪90年代起,这些狭窄的街道就逼退了一辆辆排放尾气浓烟的机动车,使步行成为街道的主流生活方式。在这里,随处可见的是赫拉克勒斯雕塑,店口摆满了宙斯大头像,就连那些陈列花花绿绿奇装异服的服装店内,你都能在显眼位置看到做工精细、价格便宜的波塞冬神庙钥匙扣、赫拉头像圆珠笔和印有特洛伊战争画面的大毛毯。
把那些烙有神话故事印记的纪念品摆给你看时,雅典人的眼眶里闪烁着欣喜和理性。他们会如数家珍地把阿喀琉斯的强大本领说给你听,告诉你诸神在本地人心里的地位,但他们从不盲信神话。有一位店家对我说,他们尊崇神,但不迷信神,他们把神话传说供奉在心里,而不是用作语言炮弹聊以自慰。
这种与神话若即若离的感觉,也正表明了雅典人对国家文化和神话传说的独立态度。做生意可以消费神像,侃大山经常引用神话,在出租车里听着神曲,但这些奥林匹斯山上曾经的诸神依然是国家的象征,仍然是经济危机中的鼓舞之源。有人说这是一种精神意淫,但雅典人不这么看:“信仰是什么?过去我们信神,现在我们信教,但神的基础还在,雅典卫城还在。”
普拉卡商区里著名的风之塔(Tower of the Winds)位于Aeolou街上,它也是古罗马市场(Roman Agora)的一部分。这里被后世认为是储藏着巨大魔法的地方,也是马其顿菲利普王(Phillip of Macedon)埋葬的地方。离开普拉卡街区时,一个雅典人告诉我,周末很多希腊人来这里喝茶。“神在,魔法就在,国家会好起来的,这可不是迷信啊,”他笑着说,“这是神的信仰。”(文/赵渌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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