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张艺谋是凝重的第五代导演，从《英雄》开始，张艺谋成为商业电影票房的保证。焦雄屏问他：你觉得年轻导演是否应该有做不以挣钱为目的的好电影的情怀？他说：“那当然，商业电影有它的社会诉求、产业诉求。但是你真正在电影上还是要寄托你的人文情怀吧，这是根本之源。”

“国师”张艺谋把导演这个行当看得并不高，在他眼中，电影行业其实也是一个手艺人的行业，他认为：“你不要想那么伟大当你是一个思想者，其实你就是一个手艺人。手艺人，就是一直要拍，拍少了，就不会了。”

访谈录

焦雄屏：在《卧虎藏龙》之后，你拍了《英雄》。我们谁都没想到你会去拍武侠片。

张艺谋：我其实是个武侠迷。我十六七岁时正值“文革“，我们这些狗崽子没人理，就整天在那儿看武侠书、练拳，幻想当英雄。当时看的一套书叫《鹰爪王》，有27本，我印象深刻。想不到吧。我们第五代出道的时候都那么人文，因为大环境的影响，所以每个人都那么人文。而我的本性在出道的那个大环境中，连我自己都忽略了。我认为我本性就是喜欢有很多动作元素，甚至有很多娱乐元素的电影。你看我拍了很多娱乐的商业电影，就是我个人喜好。

而且我不像李安。李安拍《卧虎藏龙》，你感觉李安都快拍得死过去了，拍得脱了三层皮。我不是，我拍完《英雄》以后，还摩拳擦掌，觉得我没拍好，还能拍得更好。

焦雄屏： 《卧虎藏龙》上映之前，你就有了《英雄》这个本子的雏形，原来是打算把它当成武侠类型来拍的吗？

张艺谋：是武侠类型，有点像现在的徐浩峰他们（《一代宗师》编剧之一）拍的《一代宗师》的感觉，想拍一个小制作的讲武侠精神的电影，是个文艺片。然后我准备拍，就去找江志强（香港安乐电影公司老板，《卧虎藏龙》、《英雄》、《色·戒》等影片的制片人），我们是老朋友，我让他给我介绍武术指导。他当时跟我说：“你要不要李连杰、梁朝伟、张曼玉？咱们可以撺一块儿。”我很惊讶，说：“可能吗？江老板你愿意投吗？”他说：“这些人我帮你找，都找来，我就投。”我说：“这得多大投资？”他说：“能，现在市场环境好，收得回来。”我那时候完全没注意这个市场。

焦雄屏：是江志强老板帮你转头看到了商业电影的方向？

张艺谋：对，因为他做了《卧虎藏龙》，以他敏感的商业嗅觉，他看到一个大市场。我印象很深，拍戏时，我说有三五十匹马差不多就可以了。他说，可以一百匹马，场面可以大一点。那时候可能第一个是《卧虎藏龙》带来的效应，第二个，我是要拍一个文艺片，大家好奇，所以谈李连杰也罢，张曼玉也罢，梁朝伟也罢，甄子丹也罢，都是一口答应。你看你现在能集合这样的阵容吗？

焦雄屏： 《英雄》在票房市场的价值在于，它开启了中国电影的另外一个时代。

张艺谋：一个商业片的大时代，这是完全没有料到的。如果要说开启者首先是江志强，我要拍一个徐浩峰式的讲讲自己少年情怀的片子就好，他把我一步一步地鼓动到商业电影的感觉里去。我们那时候还是有第五代导演的遗风，还在文艺片里面转呢，我们哪闻到外头的味了，没闻到。而且《卧虎藏龙》在大陆放的时候，当时大家也没有高看，我印象很深。李安和江志强请了一堆文化界的朋友，一起去看《卧虎藏龙》，看完之后大家坐下来好像吃涮羊肉还是什么，二三十个人，没有人谈电影，大家就在那里聊其他的。我认为那些人不觉得怎么样，其实后来我们都没料到《卧虎藏龙》会有这样的成绩。因为中国人看武侠片看得也多，真不以为然。我觉得《卧虎藏龙》是个奇迹，不可重复。

焦雄屏：我们不讲《卧虎藏龙》，更重要对中国改变很大的是《英雄》。不管是你还是江志强，开启了这个产业时代。现在应该是中国电影产业的黄金时代。

张艺谋：我觉得对年轻导演来说是这样的。这是非常好的机会，因为现在很多热钱，很多投资人都想重复《人再囧途之泰囧》这样的奇迹，所以他们积极、主动地发掘年轻人，而且很多大牌演员也很愿意跟新导演合作，就是大家都在赌奇迹。对年轻的创作群体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现在的时机肯定好过第五代导演出道那个时期。中国的发展速度这么快，所有有商业嗅觉的人全部来了。你看现在好莱坞这些大腕一趟一趟走穴，从第一名到第二十名，全都来了一遍。什么道理？我说这叫热炕。就是不管未来怎么样，先把这炕烧热，人气烧热，也许哪一步就撞到这儿，突然就有高利润，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焦雄屏：所以你将来会跟李安一样，一会儿去好莱坞，一会儿回亚洲，这样两边穿梭，互相影响，得其精华？

张艺谋：我还没有想好，因为我不懂英文，一句也不懂，这是个大问题。李安现在如鱼得水，他的人生是可以写一本书的。因为百年来也没有人可以游走在这两方都获得高度认可的，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无论是商业还是艺术情怀，两边都高度认可，基本没有。我不是，我通常是市场找我，我很被动。我做不到像李安那样，他真叫东一步西一步，东西两边都兼得，这真是个本事。我没有那么好的先天条件，其次没有这么战略的计划，我常常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焦雄屏：你现在和好莱坞合作在拍片，你的举措可能会为未来的中国导演进好莱坞开条路？

张艺谋：对，因为中国导演都是我这样的，不懂英文，不了解情况。如果我开一个头，我觉得意义很大。当然人家很简单，人家是商业考量，协拍片变成合拍片，有一个分账的比例，另外有中国元素进来，一个中国的导演加盟，中国元素把握得更准，这个市场不会笑话。不光有我，还有一些中国演员，基本上这是一部跟中国故事密切相关的片子。

焦雄屏：你说现在中国的大片，投资最大一般是多少？

张艺谋：中国现在的大片，我看就是1.5亿元人民币左右，2亿元人民币就到头了，就这样了。那分给特效可能就两三千万人民币。特效这个东西我现在自己知道了，人才当然不说了，但是它跟钱和时间是息息相关的，花多少钱、多少时间才能做好，要不然大家现在眼睛这么尖，你就蒙不过去。我自己看特效，基本上是5000万美元以上的特效，就是说电影有1.5亿—2亿美元的投资。

焦雄屏：这次拍完的话，你的导演功力是不是又会往上走了一层？

张艺谋：一定会。我们现在的创作团队，全部是好莱坞一线精英，跟他们合作，我肯定能学到很多东西。很简单，我坐在公司面试，全是大牌来应聘。我很佩服那些大牌的职业道德。人家甚至从另一个国家飞过来面试，面试完了再飞回去，就是要这个机会，来表达想跟你合作拍电影的愿望。在中国，有那些人一半大牌的，都不能面试了，再面试就是你看不起他，“你连我都不知道啊”，在我们这儿成了一个道德问题了。所以我觉得好莱坞这一点非常好，这行业是很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