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随的是广州一家艺术机构组织的建筑游学团,之前有斯里兰卡的巴瓦建筑游学。为我们讲解导览所有行程的是建筑评论专家金秋野,他在斯里兰卡的第一站就告诉我们巴瓦是如何被一个富婆扶助成伟大建筑师的(虽然那时巴瓦也已是个开劳斯莱斯去工地的年轻建筑师了)。东南亚各种度假酒店无不留着巴瓦的影子。而巴瓦善用的瓦顶、天井还有黑白色调都是我极为喜爱的。在那趟旅行里,金老师说,我们应该去看勒·柯布西耶,巴瓦深受其影响。
其实何止是巴瓦,当我们在柯布西耶的建筑中行走时,经常会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像是在哪里见过。这种熟悉感甚至在一开始的时候令我们怀疑柯布西耶真的有那么伟大那么另类,甚至在那么一瞬间让人失望。看多了才发现,这“熟悉感”正是源于全球建筑师对于柯布西耶的独特的建筑语言的复制、延伸和追求,从另一个层面说,至今还未能脱离出来。所以,最贴切的评价是:现代建筑的发展都是对勒·柯布西耶的一系列注脚。
偶像去世后,比偶像年轻四十岁的粉丝最终完成了作品。
我们飞去瑞士,第一站是在苏黎世的海蒂·韦伯基金-柯布西耶中心。在车上,金秋野老师娓娓讲述海蒂夫人与柯布西耶的关系,结论是“没你们想的那种关系”,但海蒂夫人的确是柯布西耶晚年最重要的资助人。这个原本是海蒂·韦伯请柯布西耶设计的私人住宅及公共展览空间,在柯布西耶去世两年后才竣工。比偶像小四十岁、年轻时就搜集偶像作品的海蒂夫人以柯布西耶的“真爱脑残粉”的犟劲,完成了这个集柯布西耶大成的建筑作品。
这建筑有各种柯布西耶的语言,但算不上他的精彩作品。据说海蒂夫人和柯布西耶的助手在完成这作品的过程里对“如果柯布西耶在他会怎样做”这种问题产生了分歧,后来海蒂夫人独力完成了这个作品。金老师惊讶于支撑的柱子,四条角钢组成了视觉纤巧的十字形,用以构成他的多米诺体系的模板,既作为建筑的主要支承,在空间里又是若有若无。
全世界的建筑师必须来朗香教堂朝圣。据说柯布西耶自称这是献给所有女性的礼物,尤其是他的母亲,虽然他母亲并不怎么待见他。所以朗香教堂就像女性的子宫。柯布西耶跟其母亲有种很特别的关系,好像亲近但又可以疏离,甚至是一种以彼此伤害来维持的关系。
带我们参观朗香教堂的是Vilot教授,他慢慢地按照自己的节奏给我们讲了三个小时。在最后的四十分钟里,他先是拿出一把钥匙打开整个教堂的旋转正门,门上是柯布西耶画在搪瓷板上的画和指纹签名;然后他又拿出另外一把钥匙带我们进到一个狭长的空间,那是教堂的空心墙的内部,可以看到整个梁柱的结构;最厉害的是,他带我们进到这个标志性的“飞艇”天花板。之前我们不断地发问:“里面是空心的吗?”“顶部是平的吗?”“是碗型吗?”他都顾左右而言他,而事后竟然把我们引进了里头。我相信,我们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幸运者。
朗香教堂是异类的、打破二维的建筑,完全是柯布西耶的直觉所作。一个偏僻的小镇,每年都有朝圣者前来,第一次到现场时,柯布西耶写下这样的词句:“朗香与场所连成一气,置身于场所之中。对场所的修辞,对场所说话。” 这大概就是他的直觉。
我们又从法国折返回瑞士柯布西耶的老家拉夏德芳,这里有他为父母建造的第一栋别墅。柯布西耶拿父母当试验品,但设计费照收。不过别墅空间尺度过大,日常维护费用过高,居住体验也不佳。钢琴是他母亲的,他拿去改装,不光让母亲掏腰包,还收代办佣金。为此母子感情生隙。于是柯布西耶写信给母亲,大意说彼此要有尺度,账单就是尺度,亲母子明算账云云,最后还说“在道德责备之外,我爱你”。这里说不上有多少柯布西耶后来的建筑语言,不过在进门的过厅里,我看见一个类似船舱里才有的圆窗,它跟房子的其他元素并不和谐,但后来关于“船”的意念总会出现在他的建筑里。
从拉夏德芳出来,我们直接去1923年柯布西耶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莱蒙湖畔为父母设计建造的另一个房子。这房子只有56平方米大,有11米的长窗。已经定居在巴黎的老练的柯布西耶在此丢弃了他的形式主义,细节见体贴。小小的房子里有主卧和客房,客房是柯布西耶留给自己的;起居室里放着他和母亲发生过口角的钢琴;大床对着一片湖景,浴缸嵌在墙体里;衣帽间分开两边让不同的人使用;厨房还有备用的操作间;天台种有草坪,嵌着天窗采光。一切都是刚刚好。然而已见不到历史图片里的大树,新换的树与建筑的比例不协调,柯布西耶泉下有知应该不能瞑目吧。
柯布西耶的巴黎住宅,床高到柯布西耶太太不能忍。
1917年柯布西耶来到巴黎,租住在雅各布街20号的小阁楼,没有文凭,没有开业资格,在科班出身的建筑师面前抬不起头。十年后,更名为勒·柯布西耶的让纳雷成了明星建筑师。
柯布西耶从1934年到去世(1965年),都住在莫利特公寓。他一贯秉承“基本的快乐”,这跟他禁欲般的成长环境有关,也跟他的自我克制和不知疲倦的工作习惯有关。对比卧室和厨房的小,工作室空旷的拱顶显得分外“奢华”。他喜欢把床做得很高,超乎想象的高,上床要高攀,在他的好几个项目里都是这样。一种解释是在床上可以看到窗外的远景,另一种解释是这是他的苦修,告诫来到城市的乡下小子不能贪图享乐。柯布西耶的太太觉得那是医院里的停尸床。
来到巴黎,我们先从他的床看他的巴黎。
我们去萨伏伊别墅的路上,得知柯布西耶的17个建筑作品打包申遗成功了,所以这个柯布西耶建筑学旅,前一半行程还不是世界物质文化遗产,从这开始就是啦。萨伏伊别墅给了柯布西耶完全突破,带给他赫赫声名,包含了之前人类在建筑领域全部的智力探索。但是它是可观赏而不宜居住的,为了这别墅,萨伏伊一家吃尽苦头,漏水、保温不良、墙面变色和过于空旷等问题,令业主和建筑师之间结下深深怨念。
巴黎大学瑞士学生公寓,是柯布西耶1933年的设计。相较于私人住宅,我觉得柯布西耶做公共项目出彩多了,功能的规划很细致也很到位。萨伏伊别墅与这个同期,虽说是翻开了建筑学的新一页,但因为充满设计师的主观意识以及工艺制作问题而不宜人居。不过学生公寓却因为不受使用者个性所限,反而让柯布西耶能舒展他的专横意图,而柯布西耶也把各种表现与功能做到了极致。
拉图雷特修道院:柯布西耶提倡私人空间够用就好。
拉图雷特修道院完整地体现了柯布西耶对个人和集体的生活方式的辩证思考。所以我们在修道院里也住了一晚。七点晚祷,七点半晚饭,晚饭由神父作餐前祷告,然后我们就可以吃面包和喝红酒了。说实在的,修道院的红酒(据说是自酿的,没有标签)、牛肉饼都很不错。饭后散步完各自回自己的单间。这是拉图雷特修道院的生活,也是柯布西耶提倡的仅仅够用的私人空间与广阔的公共空间的尺度的体验。
入住马赛公寓,再次全方位感受柯布西耶的建筑主张,这是建筑游学里最有价值的体验。马赛公寓是柯布西耶的“光辉城市”的一个小构件,就是说,当无数个马赛公寓加上他的多米诺系统的模块延伸,就可以构筑他的理想城市模式。建筑主体是秩序的化身,严整的3.66米柱网和4.8米层高划分为均匀的网格,有23种户型,可同时容纳1500个居民。每三层有一条走廊连贯室内街道,结成各种商业店铺。
早餐后参观了马赛公寓里的一家住户,真正体验到“跨走廊上下中空前后通风跃层户型”(我的形容)。房间主人品位很好,不少上世纪50年代的画作收藏,软装搭配和收纳都有一套,所以她收六欧元一位的参观讲解费也是合理的。大半个小时,她就收了120欧元。
柯布西耶在法国南部马丁岬给自己建了小木屋,每年8月他都住在这里。他这样形容它: “我在海边有一幢城堡,3.66乘以3.66见方。我为我的妻子建造了它。这是一个奢华的地方,舒适而友善。它位于罗克布伦,在通往大海的小道旁。由一个小小的门和一个小小梯子进入嵌在葡萄园下的房间。地点是如此完美,带着华丽的海滩和陡峭的悬崖。”柯布西耶的妻子,是这样评价这个16平方米的“城堡”的:“我们通常睡在两张床上,我的床狭窄而靠着背后的墙(东北面),他的床则靠着相邻的墙放置。我睡觉的时候头几乎都要掉到厕所里了!”妻子去世后,柯布西耶真正过着他建造的“理想”生活,简朴到了极致,连衣服也不用穿,如生活在洞穴里。
柯布西耶的马丁岬小屋向着美丽的大海。曾经有两次,柯布西耶感叹道:“向着阳光游泳时死去,该是件多美好的事啊!”1965年8月27日,77岁的柯布西耶在此游泳时心脏病发作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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