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久违的药水哥重新走入大众视线。

在社交媒体上流传的视频里，他以健身比赛参赛者的形象示人。清澈的眼神，外加一身昭彰着努力的腱子肉，让他与过去的自己判若两人。

要知道，几年前的药水哥，还在直播间里装疯卖傻。昏黄的灯光、固定的镜头位置，在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环境中，浮夸的表演终日不变，被数以万计的网友调侃。

在观众眼里，他是不折不扣的小丑，是表情包里最容易挑选的“社交符号”，更是尽人皆知的“抽象教父”。彼时，靠围观他来获取快乐的人们应该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整蛊作怪出洋相的人，能够摇身一变，成为今天这般模样。

对此，众说纷纭。有人讲，药水哥已化作“时代的眼泪”；也有人感时伤逝，怀念起那段并无意义却无比欢乐的时光；当然，还有人慨叹，一个身材臃肿的药水哥摆脱了过去，可又会有千千万万个“药水哥”再迈入抽象这个领域。

速朽的互联网上，专注于抽象表演的主角不断更迭。在一场场比谁“更有活儿”的竞逐中，他们匆匆赶来。

历经浮沉过后，有人坦然离去，也有人迷失自己。可若是问一句会不会后悔，回答大概率是否定：搞抽象，不过逢场作戏，功利一点说，只是一场与大众娱乐合谋的生意。

不管是主动踏入这条河流，还是被时代的风口拱起，那些“玩明白了”的局中人，或许比谁都更早清楚这些道理。

2023年10月31日，上海。市民cos完颜慧德。（图/视觉中国）

当一个闲人，成为顶流主播

抽象的故事，要从一位名叫李赣的主播说起。

如果你是一位足球迷，也许会知道他在世界杯期间的“疯言疯语”。

谈论阿根廷队时，他说“这支队伍都是边角料，会集了一群在欧洲踢不上球的人”；讲起喜欢的葡萄牙队，他则是“提前开香槟”，说自己的主队在淘汰赛上理应一顺百顺，“更何况抽到了个摩洛哥队”。

这些预测，最终都走向了反面：葡萄牙旋即折戟，阿根廷捧走大力神杯。没人会把他的话奉若真理——在抽象界，这才是亘古不变的定律。主播说些什么，那只是取乐的工具。对于观众来说，最重要的是通过这个哗众取宠的对象排解情绪。

将时间的指针拨回10年前，彼时的李赣也是在直播间里消遣的那拨人之一。他穿着工作服，坐在成都武侯区的某个广场上度过整个白天。到了晚上，打游戏是他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安慰剂。某次无意中的直播，让他迎来了改变命运的时机。

在直播间里，李赣阐释着自己对游戏的理解。在秀场直播方兴未艾之时，这个只有大专学历的游戏主播显得平平无奇。可误入房间的几百个粉丝，时不时会给出回应，又让他体尝了安迪·沃霍尔说的“每个人都能当15分钟名人”的感觉。

李赣并不满足于那15分钟。他渴望博取更多关注，同样希望能摆脱那份每月3000多块钱薪水的工作。为了流量，他表现得比谁都努力，他开设“干家讲坛”，虽是胡诌八扯，却引来不少拥趸。

他逐渐发觉，比起平铺直叙，“造梗”似乎更能收买直播间里的人心。掌握了核心技能的他，便开始研习起抽象之道。最初，他刻意制造游戏战队间的矛盾，当粉丝大打口水仗的时候，作为发起人的他坐收渔利。

尔后，他又带领粉丝攻占女主播直播间。这种新的互联网玩法，被他们称作“查房”。他们一边品评女主播的形象，另一边又在弹幕和留言中故作姿态，说一些看上去正确的言论。

一番操作后，李赣名声大噪。那个整日无所事事的小伙子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谈抽象文化时绕不过去的灵魂人物。以至于后来，他直播睡觉都能制造出不小的话题。

名利心渐渐膨胀，李赣随即联合四个与他一样的人，成立了“抽象工作室”。按照他的构想，几个人轮番直播，24小时都能产生“节目效果”，大把的流量唾手可得。

可他未曾想到，发小后来居上，致使他的影响力急转直下，最后形成了“人人都说抽象话，无人识得李老八”的局面。

没有人真正关心李赣的去向，也没有人愿意花费更多的时间去了解他的心路历程。在那个虚幻的共同体里，好不好玩、够不够抽象，是衡量一切的尺度。

几经周折，如今，李赣依旧活跃在社交媒体上，有时还会接受体育机构的采访，像模像样地答上几句。过往那段“辉煌”，他几乎闭口不提，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全然忘却讲着抽象话、装着憨痴的那个自己。

而在他身后，抽象已经荒草般在网络世界疯长。

短纪录片《药演人生》剧照。

误打误撞入局的“反内耗导师”

历经了几年野蛮生长，抽象领域的主播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之中，不少都已停播，一些名字也确实成了小众圈层里“时代的眼泪”。但就在去年，一位新的网红出现，让抽象再度成为热议话题。

她的ID是@感悟心理学完颜慧德。提到这个名字，很多人脑海中就自动浮现那个标志性的形象：蓬松凌乱的头发，略显土气的妆容，再配上邻家大姨般的穿搭，一本正经地回答着网友稀奇古怪的问题，时不时蹦出的“笑拥（晕）了”“拱（滚）出去”，让严肃的氛围在顷刻间消解一空。

人们一方面质疑完颜慧德是不是北大毕业的心理咨询师，一方面又把她作为模仿对象，纷纷从中获取乐趣。说是审丑也好，猎奇也罢，不管怎样，新的抽象符号就此诞生。

最先出圈的是“楼兰语”。在这个新的抽象语系中，“iPhone手机”被叫作“安分守己”，“敌咪”是 “不好的闺蜜”，“结轰”则是“结婚”。有些奇怪的口音，把完颜慧德推到了抽象风暴的中心。

起初，身为当事人的她对此知之甚少。毕竟，这并不是一场事先张扬的抽象派对。她早期的视频，完全没有这样的倾向。那时的她，还在散播着假借心理学外壳的心灵鸡汤。

打开评论区，逐一点开头像就不难发现，她的关注者大多是中老年人。完颜慧德为什么能被年轻人选中，他们大概都看不懂个中缘由。

面对涌来的流量，完颜慧德一开始显得气急败坏。可越是这样，越让人调侃。人们抢着付费找她连麦。在B站上，还可以看到《完颜慧德把皇上气拥咧》这样的二创视频。可以说，她的举手投足，皆可成为素材。

但在现实中，完颜慧德有着截然不同的面向。在一档有关她的纪录片里，她回溯了过往，也讲到了当下：从农村走出，靠自我的努力改变了命运，所以嘴上总会挂着一句“都（读）书的拟（女）人最美丽”。对待每一个来访者，她都很是认真，哪怕她给出的建议与普通家长的某些落后的观念无异。

靠抽象火爆后，完颜慧德每天需要接起无数个电话，其中有400多个是骚扰来电。面对那些抽象的梗，她曾不知所措，可一想到那些言语背后是感到苦闷的年轻人时，她又释然许多。

所以能看到，她后续的直播温和了不少，这个50多岁的讲师渐渐明白，对于互联网，太过当真，着实没有必要。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写道：“所有的知识都是一样，你一旦掌握了它，便想象不出掌握它之前是什么情形。就像舞台魔术一样，在你掌握之前，知识就发生在你面前，而你当时却看向别处。”

抽象就是如此，它像一种魔法，给风平浪静的生活添了些新鲜感。当然，参与其中的年轻人也并不完全是彻头彻尾的解构。在完颜慧德身上，大家还投射了种种不同的自我。

很多人希望能像镜头里的这个阿姨一样，自在地展示个人好恶，那也许是精神内耗之后的真正期冀。当严肃表达在互联网上稍显乏力时，这也许确实是让人走出内心困境的一个通路。

短纪录片《药演人生》剧照。生活中的药水哥和直播时的药水哥判若两人。

质疑抽象，成为抽象，走出抽象

抽象文化的消费者，向来难对镜头里的人产生长久的情感联结。反过来，那些抽象大师也是一样，他们躬身入局的那天，大概已经盘算好退路。《药水歌》就是最好的佐证，歌词中写道：

“就算我一个人也不会后退……你可以在任何搜索引擎搜索我，别骂了，我的妈妈正在收看我直播。经历了风和雨的洗礼，现在换个身份出现。我还是玩着我的梗，它们作为新的铺垫。看几百万的播放量，他们eyes on me。没人能够预知未来，除非你先放弃。”

唱出这些词句的人，正是药水哥。这个他用来行走江湖的艺名，本就是抽象的产物。在《英雄联盟》里玩“卡牌大师”，他出门只买5瓶药水，故此得名。如果只是本本分分地打游戏，他应该很难有今天的知名度。

改变药水哥命运的那天，是2017年10月3日。由于他的直播间挂着“熊猫第一卡牌”的名号，一位观众看到后，很是不忿，于是同他约了一场骂战。

按照人们刻板的想象，两个人该是像西部牛仔般单挑，比谁的枪更准、更快。可现实却是，在骂战中，两人使用的词语，加在一起满打满算只有6个汉字。

观众抱着看笑话的心态，见证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无硝烟之战。整整7个小时，两个人变换着腔调，以不同的语速、节奏、表情，重复着“您配吗”。那一晚，药水哥是赢家，拿下了毫无意义的胜利，也自此变成了抽象界的领军人物。

他会掏出饭碗，作乞讨状；也会模仿影视剧中的经典台词，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演绎；还会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不论连麦对象说了些什么。

在喜剧节目中，翻番（通过情节的反复和变化来增加笑点和戏剧性）是很重要的技巧，药水哥深谙此道，针对某个抽象的点，他将其研习得极为透彻，最终形成他独有的风格。

人们愿意为这样的内容付出时间，也愿意参与他创造的话题。

比如那场驰名的拳击比赛，他和向佐约战八角笼中。虽然获胜方是后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场拳赛的要义恰恰体现了行走江湖的准则，“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也是那时候，人们才悟到，互联网上装傻充愣的人，未必是小丑，很可能是个合理运用规则、为自己积累名利的精明人。

可在镜头外，药水哥与普通人别无二致。或许对他来说，变得抽象只是一种选择。在关于他的短纪录片《药演人生》里，他提到要是他学得会做咖啡的手艺，干得动工地里的活计，断然不会坐在电脑前演一个“傻子”。

可人生容不得太多假设。被推上一条路，便只顾得上不断向前，直到玩抽象的人都对抽象感到疲乏。当停下的那个时刻到来，一切模糊的、虚幻的就都重新落地，变得真切与具象。

类似的循环一次次在抽象网红身上发生。有人将流量变现，有人傻傻地想要保持热度长红，有人抽身而去、回归本真。倒是曾经狂热的观众往往难以适应，玩梗的人反倒入戏最深。

那些隶属于抽象场域的名字还在更新，观众也在乐此不疲地找着新的乐子，或是在“听泉鉴宝”的直播间里看看文物“开不开门”，或是在“潘宏”的视频里看他花式训狗。化用鲁迅的话讲就是：世上本没有抽象，看的人多了，也便成了抽象。

如果非要给抽象找个理由，不妨去听一听《别把抽象带进生活》，这是网络抽象盛极一时的时候诞生的歌曲，里面是这样唱的：

“情怀不必消费，每一步都自己斟酌……把眼界开拓，开阔的视野会让你活得更加纯粹，不要闪躲，感受这个世界真实的黑和灰，别把抽象带进生活……我只想在这几年，我的声音有更多人听……”

听完这首歌，再问问自己：当眼前的一切被解构得支离破碎时，有些沉寂于心底的东西，是不是也正在被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