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来我已经这样度过了两千多个绝对绝对孤寂的黄昏和深夜,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你在这时候会突然光临,给了我莫大的幸福。你可千万千万不要突然又把它“收”回去呀!
1962年,61岁的梁思成与小自己27岁的林洙再婚,遭遇了亲友尤其女儿梁再冰极力反对。资料员的身份、与前任丈夫的离婚,是人们诟病林洙的主要理由,也有人揣度她的“野心”——取代林徽因,做建筑界第一夫人。与拥有夺目光芒的林徽因不同,普普通通的林洙带给晚年梁思成的是另一种感受。在他们婚后仅有的几张合影中,梁思成穿中山装,林洙穿花布棉袄,他们留最普通的发型,对着镜头如所有寻常夫妻一样普普通通地笑。
他们的恋爱过程也普普通通。1959年,林徽因去世四年,作为清华大学建筑系资料管理员,林洙担当了为梁思成整理资料的工作,他们的感情也是自那时从“量变”到了“质变”。终有一日,梁思成鼓足勇气,半是忐忑,半是自嘲,给林洙写了一封大胆的情信。在信中,“心神不定的成”“坦白交代”,已被年轻的林洙彻底“俘虏”,于是正式向她提交一纸“申请”,不知她怎样“批”法,只希望不被吓跑。
时至今日,外界对林洙的评价仍褒贬不一。无论怎样,在梁思成写给林洙的一封封信件中,爱慕、激情、真诚,甚至与年龄不符的孩子气全部跃然纸上。“文革”期间,林洙陪梁思成走过他一生中最坎坷、苦难最深重,也是最悲惨的一段路程。1972年梁思成去世前,拉着好友陈占祥的手,极其恳切地说:“这些年,多亏了林洙。”梁思成走后,林洙照顾一直与他们夫妻生活在一起的林徽因的母亲,直到后者90多岁去世。
亲爱的朋友:
感谢你最近以来给我做“清仓”工作。除了感谢你这种无私的援助外,还感谢——不,应该说更感激你在我这孤寂的生活中,在我伏案“还债”的恬静中,给我带来了你那种一声不响的慰藉。这是你对一个“老人”的关怀,这样的关怀,为一个“老人”而牺牲了自己的休息,不仅是受到关怀的人,即使是旁观者,也会为之感动的。
你已经看到我这个“家”,特别是在深夜,是多么清静。若干年来,我已经习惯于这种生活,并且自以为“自得其乐”。情况也确实是那样,在这种静寂中,我也从来不怎么闲着,总是“的的笃笃”地忙忙碌碌,乐在其中。但是这几个晚上,由于你在这里,尽管同样地一小时一小时地清清静静无声地过去,气氛却完全改变了。不瞒你说,多年来我心底是暗藏着一个“真空”地带的;这几天来,我意识到这“真空”有一点“漏气”,一缕温暖幸福的“新鲜空气”好像在丝丝漏进来。这种“真空”得到填补,一方面是极大的幸福,一方面也带来不少的烦恼。我第一次领会到在这样“万籁无声,孤灯独照”的寂寞中,得到你这样默默无声地同在一起工作的幸福感。过去,那种“真空”是在下意识中埋藏着的,假使不去动它,也许就那样永远“真空”下去。我认识到自己的年龄、健康情况,所以虽然早就意识到这“真空”,却也没有怎么理会它。
尽管我年纪已经算是“一大把”,身体也不算健壮,但是我有着一颗和年龄不相称的心。我热爱为祖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工作,热爱生活,喜欢和年轻人玩耍,喜欢放声歌唱,总记不住自己的年龄,因此也有着青年人的感情。
对自己年龄和健康情况的“客观事实”我是意识到的,若干年来,我都让它压制着那年轻的“主观心情”,从而形成了那么一个“真空”,深深地埋藏起来。但是这“真空”今天“漏了气”了。
今天,既然我已经意识到“真空”已在“漏气”,而且在你“工作”完了之后,求你坐下来,说是读林徽因的诗,其实是失去头脑的清醒,借着那首诗,已经一时“忘掉腼腆”,已经转过脸来,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了!我非常抱歉,非常后悔,我真不该那样唐突莽撞,我真怕我已经把你吓跑了。但已“驷马难追”,怎么办呢?真是悔之无及。
亲爱的洙,必须告诉你,我非常非常珍惜在这几天在我们之间建立起来的这种友谊,我非常深切地感受到在夜深人静时,你在这里工作而“陪伴”着我的温暖。我知道我绝不能给人(特别是一个年轻人)以幸福,更不可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的基础上。因此,即使我今晚虽然一时冲动说了“一串疯话”,我却绝不会让自己更“疯”。
我非常非常珍惜这些天你给我带来的愉快和温暖,这就不可避免地加深了我对你的感情。这种感情并不是什么“一见倾心”的冲动,而是多年来积累下来的从“量变”到“质变”。这样的“质变”虽然使我(单纯从我一方面想)殷切地愿意你就这样永远不再离开我。但我也知道这是一种最荒唐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但不应该存在任何这种幻想,而且应该完全“保密”。但不幸我今晚一时不慎,已经“泄密”了。我就是害怕这就把你吓跑了。你说我是否过虑?
你可以看出,我心里是多么多么矛盾。我觉得我既然“泄密”了,这就可能引起你许多疑虑和顾虑,导致你害怕,永远不再来了。我所希望的是你今后经常这样来看我,帮助我做些工作,或者聊聊天,给我这样——也仅仅是这样的温暖。但我也要你明确地知道,正如你所说,我还有一颗很年轻的心,但是这“内容”被与之完全不适应的“形式”和“物质”条件所束缚住了,因此,即使有时有一串两串“疯话”,也只是一两阵“微风细雨”,它绝不会爆发为“急风暴雨”的。我想这样先向你“坦白交代”一下,让你更明确地掌握我的思想状况,以免把你吓跑了。
亲爱的朋友,若干年来我已经这样度过了两千多个绝对绝对孤寂的黄昏和深夜,久已习以为常,且自得其乐了。想不到,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你在这时候会突然光临,打破了这多年的孤寂,给了我莫大的幸福。你可千万千万不要突然又把它“收”回去呀!假使我向你正式送上一纸“申请书”,不知你怎样“批”法?
送你走后,怎样也睡不着,想着你怎样在这苍茫月色中一人孤单地走回去;心里又嘀咕着你是否吓坏了,生气了;辗转反侧良久,还是起来,不由自主地执笔写了这一大篇。我不知道会不会给你看。我只知道,我已经完全被你“俘虏”了!吓坏了吗?
心神不定的成
18晨2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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