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开播以来,虽然《人民的名义》(以下简称《人民》)无论口碑还是收视率都成为当之无愧的“爆款”,但直到2017年4月28日该剧圆满收官,导演李路的心才算真正踏实下来。
因为涉及“高层反腐”这个特殊题材,从决定拍摄起,《人民》项目无论找资金、组演员,还是最终层层审查,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多家投资方因担心尺度和风险,最终没有参与。最后一笔资金是在拍摄十几天后到位,剧中三位主演也是在开机后才确定加盟。
众人的犹豫不无道理。2004年,国家广电总局发布通知,限制“涉案、反腐、恐怖”题材电视剧的播出时段,要求其退出黄金档。随后,反腐剧进入十三年“沉寂期”。可以说,筹备《人民》时,反腐剧在当时的市场几乎没有成功案例。
但李路想的是,“一旦回归,必须做成经典”。他将自己以及最高检影视中心专职副主任范子文和“政治小说第一人”编剧周梅森称作护航《人民》的“三剑客”。
“本来我们是要把贪腐写到省级。”李路记得,在剧本研讨会上,中宣部原副部长、中国作协原党组书记翟泰丰认为,他们的步伐迈得太小。“翟泰丰说,以前是作家反腐,现在是国家反腐,十八大后倒掉这么多贪官,要在作品里把段位飙得更高。”主创团队这才最终确定,将剧中汉东省老省委书记、副国级官员赵立春定为幕后终极“老虎”。
《人民》里,赵立春是个“暗场人物”。李路说,不是没有想过实拍这个人,甚至提出由周梅森来客串这个角色,“只是后来推敲,赵立春没有必要出现在行动线”。所以观众最终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戏骨们都带着一身功夫来,个个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说错一句脸都会红。
没有演成“大反派”,一度让周梅森“耿耿于怀”,毕竟很多剧组成员都在《人民》里过了一把“表演瘾”,有人还因此高兴得从老家给李路带咸肉。
李路的剧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人要聚在一起探讨剧本,哪怕财务和驾驶员也要发表意见。拍摄《人民》时,有10天时间,周梅森就被请来给大家读剧本,大家一起丰富人物线。
《人民》首集播出时,就让人们体验到了何为“教科书式”的准确表演。比如,那场所谓的汇报会,俨然成了省委副书记、市委书记、省公安厅厅长以及反贪局、检察院各位领导权衡各自利益得失的心理博弈舞台。
还有“巨贪小官”赵德汉,扮演者侯勇将一个貌似憨厚的贪官的微妙心理演得酣畅淋漓。李路记得那场戏拍了三个通宵,“一遍又一遍,侯勇光吃面条就吃了一斤”。李路还给侯勇设计了不少细节,比如在赵德汉住所搜出2.3亿元人民币后,为体现他濒临崩溃,李路让侯勇趴在地上试图逃走,“又撞冰箱又流泪,他是真认真”。
此前,侯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每次接戏他都会把自己封闭起来熟读剧本,先捋人物线,再捋情节线,再捋人物关系线……只有这样,到了现场他才知道一场戏要用多少劲,每场戏该怎么演。就像《人民》中有一句词“你这同志很搞笑,你太搞笑了”,侯勇强调,演的时候不能照本宣科,而是要处理成“你这个同志,你,你……你很搞笑,你非常搞笑”,演出剧本的“言外之意”。
“他们都带着一身功夫来”,李路说,没有高片酬的《人民》能有今天的戏骨阵容,靠的是大家还在乎理想、在乎情怀,还都把艺术价值放在商业属性之前。“请他们来演的时候,我就跟他们讲,片酬如果按照市场价格,我就要赔钱。”李路实事求是,一个演员一个演员地谈。
最终,张丰毅来了,吴刚来了,张凯丽来了,陆毅来了……很多演员甚至自备服装。李路说:“大家或许也都知道,剧组承担不了过高的置装费。”
说动这些“实力派”并不容易。“演员到达一定级别后,都很爱惜自己的羽毛。对他们而言,挣钱有的是机会,你要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扎进他们心里。”
剧中赵瑞龙扮演者冯雷,近些年几乎已弃演从商,他与李路最初只是“微博互粉”,当李路找到他时,将心比心地和他讲“生意人满街是,好演员却很少”。《人民》拍完,冯雷给李路发了条微信,说这部戏激发了他重回演员队伍的热情。
“很多好演员真的就缺个机会。”李路说动祁同伟扮演者许亚军,靠的也是向他强调“机会”的重要。《人民》里“公安厅厅长”祁同伟出身贫寒,却对金钱权力欲望难填;他曾是英雄,最终却说“英雄只是权力的工具”。李路觉得,祁同伟的人性光辉与丑恶,在《人民》所有角色中描摹得最为深刻。“这个角色既有柔情似水,也有硬度狠度。这个角色的挣扎和悲怆,可以给他以往角色都无法提供的表演空间。”
在片场,李路常拎着洋酒,当许亚军贡献一场精彩表演,他就会和对方喝上一杯。“他平常就喜欢喝口小酒,我这算投其所好。”李路说,他希望每个演员都能在最舒服的状态下揣摩、塑造角色,“作为导演,你只有让演员信任你、信服你,他才会愿意和你探讨艺术。你们才能享受创作过程中的那种过瘾”。
李路至今记得,拍摄祁同伟密谋暗算陈海那场戏时,剧组本来选的场景是一个建筑工地的烂尾楼,但临时生变,大家冒雨转景,在深夜一两点,找到适合拍摄的地下车库。“我们一直探讨车怎么进,怎么迎上去,怎么拿倒车镜看两个杀手和驾驶员之间的交易,怎么扬长而去。虽然夜那么深,我们还是喝着小酒,一边聊一边开心地拍。”
和众多戏骨合作,李路最大的感受就是踏实。“也许一上来看不出大家做了功课,但几个人上场一对戏,我就明白了,这是有过设计的啊。”李路说,剧里演的那出《沙家浜》“智斗”,大家拍摄前已经用了几个月到练歌房把这出戏练得滚瓜烂熟。“高手出手是不见声音的,都是暗地里下的功夫。每个人都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没有一个现场打磕巴,台词说错了脸都红。人家是要脸的。”
“导演要知道每一句台词的潜台词是什么,每一场戏的戏核在哪里。”
戏骨见戏骨不仅会飙戏,更会惺惺相惜。
达康书记饰演者吴刚有一场戏演完,对戏的演员第一句话是:“大哥,我服了!您这么演我接不了,太厉害了!”李路记得,剧中陈岩石老人给省委常委领导上党课的那场戏,白志迪演得朴实无华,不露痕迹。饰演沙书记的张丰毅看完都带头鼓掌。
当陈岩石回忆抗战经历时,剧组放弃纯口述,采取实拍战争场面,李路认为必须实拍。“现在小情小爱已经打动不了人了,必须是大情大爱,只有实拍,才能把人带入过去真实的状态。”事实证明,这场戏成了哭点。
拍摄前,白志迪曾把李路叫到一旁,认为剧本里有些台词不生动,得改,并表示要加上一幕:自己坐下来,哭一下。白志迪现场给李路演了一遍。李路说:“很好,就按这个来。”在李路看来,好演员比作者和导演思考自己的角色更深刻、更细致。“就像张丰毅也改了一些词,他认为原台词太正,可以处理得更生动些。”
但有些词,李路坚持不能动。比如陆毅扮演的侯亮平,有一场戏是和妻子钟小艾在家里谈刮骨疗毒。陆毅一度觉得两口子谈这些未免太正式。李路告诉陆毅:“别闹,必须说。”李路甚至觉得,这场戏拍得还欠火候,还可以更正式。
“导演要知道每一句台词的潜台词是什么,每一场戏的戏核在哪里。只有知道这些,你把它们加在一起才是有力量的东西。现在中央讲的是反腐刮骨疗毒、壮士断腕,这部剧里,沙瑞金提过,侯亮平提过,这两个人是戏里的正面形象,表达这个主题时,台词不可以随便删。”李路说,就像有人觉得《人民的名义》这个名字太正而不够商业,“事实证明,最接民意、最接地气的才最商业”。
《人民》播出后,有些观众对陆毅演绎侯亮平的方式略有微词。“陆毅是扛着压力接下《人民》的。”李路说,侯亮平有一个8岁的孩子,对一些还比较年轻的演员而言是不会接受的,“因为以后再选角色可能会有限制,很难再向年轻靠”。李路认为,剧本赋予检察官侯亮平的就是单面人性,没有太多瑕疵,这个人物非常难演,“大家对陆毅表演的评价应当厚道些”。
剧中有一幕,听说侯亮平将“空降”汉东执行任务时,钟小艾有过犹豫与不舍。而在原剧本中,钟小艾的表现是举双手赞同。“这不合常理,彼时陈海刚出车祸,侯亮平此去汉东,将面对极其复杂的形势,作为妻子不可能欢送。”因此在实拍时,李路进行了调整。
类似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在周梅森完成剧本后,李路又从影像角度对剧本进行了深度打磨。比如陈岩石去世那场戏,李路认为应该将追悼会改为追思会,将默哀改为省委书记带领所有人回忆陈老一生历程,并为他鼓掌。
还有高育良和肖钢玉摊牌的那场戏,本来安排在庙里拍摄,但李路把它改成大众澡堂,他觉得,水汽蒸腾的澡堂正是谈阴谋诡计的好地方。另外,第一集有人扔掉手机卡,第五集李达康带着一群干部扒脚手架,陈岩石顺着脚手架跌跌撞撞爬上去,都是剧组二度创作的结果。
为了让《人民》更具时代感,李路在拍摄时加入了网购、网聊和视频直播等内容,还将剧本中的胡玉贵改名为高育良,陆小梅改为陆亦可。也有人建议,为贴近年轻人的喜好,可以选择“小鲜肉”加盟。
李路认为,没必要将“老戏骨”与“小鲜肉”对立。在浮躁的影视大环境中,“小鲜肉”或许也有难言之隐。“鲜肉有鲜肉的玩法跟打法,有时你拿你那套东西跟他无法对接。鲜肉们只是需要一个进阶的过程。”
在《人民》项目里,李路既是导演,也是制片人和出品人之一,虽然累,但好处在于“知道钱往哪儿花,每一分都用在刀刃上”。身兼制片人也有更多创作自由,李路觉得自己操心惯了,“特别不愿意让不专业的人随便安排演员,我听到很多观众评价说《人民》里的人物一个是一个,这都得益于最初的坚持和不妥协”。
从《老大的幸福》《山楂树之恋》《坐88路车回家》再到《人民的名义》,八年时间,李路只拍了四部戏,他不想为了挣钱而去拍戏,更不想做流水线上的导演。“现在影视文艺作品假的太多,观众已经习惯于在假象、假话和假剧情中生活,”李路想,这大概也是《人民》能够成功的原因,“大家突然看到一个这么真的,心里受到震撼。”
《人民》拍摄过半时,周梅森曾提过要拍姊妹篇,李路当时的回答是:“梅森老师,再见!我就受这么一次惊吓吧!”虽是玩笑,但李路坚持不拍重复题材。他念念不忘的是和全剧组、众多老戏骨一起创作的100多天,“永远要和会演戏的人合作,和会演戏的艺术家合作是一种快乐”。
评论
下载新周刊APP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