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生时代读过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记得里面有一篇说“臭鞋大阵”的:“其他地方所没有、唯独台湾特有的,就是‘臭鞋大阵’。不管去谁家,都要攻破臭鞋大阵,才能登堂入室。上得楼梯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每家门口,都堆满了臭鞋。”
“臭鞋大阵”应该是日本影响台湾的结果。传统的中国民居,进门不需脱鞋;而传统的日本民居,室内铺满了用蔺草编织的草席——也就是“榻榻米”,坚硬的木屐不适合在榻榻米上踩来踩去,为了保护榻榻米、保持室内清洁,顺便休息双足,于是日本人必须入室前在玄关处脱鞋。就连幼儿园和学校也不例外。几年前,我去参加一所私立中学的开学典礼,会场外,初一新生的200多双黑皮鞋,一双挨一双排得整整齐齐,宛如训练有素的鞋子大军,令人不由得暗中赞叹。由此想见:如何在玄关脱鞋,是日本孩子从小就接受的生活教养。
无论在何处脱鞋,鞋子必然是鞋跟朝内、整整齐齐并排摆放在玄关一角,绝不可东一只西一只地散落在地板上——那是非常失礼的事。为何要求如此严格?这恐怕和“玄关”一词的来头有关。“玄”最早出现在老子《道德经》里——“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但日语“玄关”则源自禅宗。据说禅宗创始人达摩祖师传授禅法时,最初将梵文的dhayāna翻译成“玄”,后来才翻译成“禅”。因此,禅寺的书院入口处被称为“玄关”。书院是修习禅宗的人做学问的地方,玄关便指进入禅学的入口。
禅宗在日本被认为是属于武士的宗教。日本的武士不仅信仰禅宗,而且从中世纪的室町时代起就模仿禅寺的式样建造住宅。既然模仿的是禅寺,武士们的家当然也就都有玄关。后来普通人建住宅时也纷纷效仿,如此一来,就变成家家户户都有了玄关。这样一直发展到明治时代,玄关便正式成为建筑物出入口的通用称呼。
大约因为如此,日本的禅寺对于入室如何脱鞋,又比普通人家更为挑剔,例如京都的大德寺。大德寺是日本著名的禅林。上世纪40年代,战败国日本被以美国为首的战胜国接管了,作为胜利者,美国军官成了日本的主人。某日,美国驻军的将校夫人一行到大德寺参观游览。在大德寺的孤蓬庵,将校夫人们脱下的高跟鞋摆放不够整齐,孤蓬庵的和尚当头怒喝,勒令夫人们将鞋子摆放整齐,才允许她们进入禅院。这件事后来被日本国民作家司马辽太郎写进文章里:“在当时,敢朝进驻的胜利者美国人当头怒喝的,恐怕也只有孤蓬庵的和尚了,大德寺不得了!”
而我自己,第一次去大德寺时,也被教训过一顿。那次去参观大德寺的瑞峰院,在玄关处,我脱下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到鞋柜里,刚想抬腿走进禅院时,却被端坐在玄关一角的老禅师叫住,客客气气地要求我将鞋子重摆一遍。我当时回头看了看老禅师,心中大惑不解:我的鞋子摆放得可是非常整齐呀?
见我迷惑,正手持毛笔写着什么的老禅师缓缓放下笔,一字一句道:“禅院是武士修行之处,武士的背部,岂能暴露于人?若将鞋子比作人,那鞋子的后跟,也便相当于人的背部。在武士的禅院,怎能将鞋后跟暴露于外呢?”原来,我的鞋子虽然摆得整齐,但摆放的方向却不对。在禅院脱鞋,鞋后跟是非朝内摆不可的。
那一次被教训,虽然大感羞愧,但也从此牢记进入禅院时的脱鞋规矩。对于没有“脱鞋传统”的国家或地区而言,如何脱鞋、如何放鞋之类,实属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拥有“脱鞋传统”的日本人来说,通过一双鞋子,却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态与教养。就像一首日文短诗所写的那样:“整理好你的鞋子/也就整理好了一份心情/整理好了一份心情/也就整理好了你的鞋子/脱鞋的时候/整齐地摆放好/穿鞋的时候/才不会心乱/如果有谁/将鞋子放乱了/请悄悄地/帮他摆放整齐吧/这样/这个世上人们的心/也一定会变得平静祥和”。
一个人的教养,并不是一堆可以记忆的知识,它们并不朗朗上口。它们通常体现在如何摆好一双鞋子这类日常生活中为常人所疏忽的细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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