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桃子酱
编辑 | 苏炜
题图 | 《繁花》
电视剧《繁花》第一幕,胡歌饰演的阿宝去见原著作者金宇澄。“你是作家?”“退休了。”“书的名字想好了吗?”“没想好,不过第一句是:‘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
《繁花》的热播,让人们纷纷开始“考古”原著小说。而由作家、美食家沈宏非做批注的《繁花:批注本》,更一度售罄。
《繁花》35万字,《繁花:批注本》50万字,也就是说,沈批达15万字(已经是一本书的体量),学者毛尖的评价是“金宇澄不响,沈宏非狂批”。
《繁花:批注本》内页,插图为金宇澄所绘。(图/长江文艺出版社 提供)
沈宏非则自称为“一名插话人,一个起哄者,接下茬的”,作为批注者,所要做的是:“作者拉上的窗户,就捅破它一层窗户纸,用小拇指;作者画出的一排排‘公仔’,择其吹弹可破者画出粗细肠子;在作者顿笔处连番使转,于作者不响时大放厥词;故事冷场处充当气氛组,人物尴尬处打个圆场;在‘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地起跑,冲向终点’的汉字马拉松赛道旁,端个茶、递个水,摇个旗,呐个喊,也不忘暗中使个绊子,戳把轮胎。”
“狂批”的沈批,评价不一:毛尖称“这才是最好的作者和评家的关系”,但也有读者表示,沈宏非批得不伦不类,“本来金宇澄全书不响,现在被他一个人吵闹得乌烟瘴气”。所以,需要讨论的问题是:当代作品到底需不需要批注本?读者需要什么样的解读?抑或是,时代变得太快,哪怕并不久远的年代,也到了不做注就不甚了了的地步?
“一万吨弹幕”
2011年5月10日11点42分,金宇澄用网名“独上阁楼”在“弄堂网”开帖: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过去的味道,梁朝伟《阿飞正传》结尾的样子,电灯下面数钞票,数好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清爽放入口袋,再摸出一副扑克牌细看,再摸出一副来。。。然后是梳头,37分头,对镜子细细梳好,全身笔挺,透出骨头里的懒散。最后。关灯。这个片段是最上海的,最阁楼。”
“弄堂网”创始人之一段段表示,“独上阁楼”的论坛第一帖便惊艳全弄堂,“满嘴上海市井调头,字字点在要害,句句戳进心窝里”。由此,这位“独上阁楼”得名“阁楼爷叔”,弄堂的网友们跟随他更帖的节奏,每天追看当时还没有书名的“繁花”的连载。
金宇澄以网名“独上阁楼”在弄堂网发布的第一帖。(图/@弄堂longdang 微信公众号)
截至2017年年底,段段一共读了四遍《繁花》:两遍论坛草稿(第一遍是2011年的连载;第二遍是2017年“弄堂longdang”公众号连载《繁花》当年的创作过程),两遍单行本。2018年,他写有《段段·解读·繁花》一文,介绍《繁花》的创作背景、金宇澄独创的上海话“新写法”等,并推荐读者同步阅读金宇澄的《洗牌年代》和《回望》——前者可以说是《繁花》的素材集,后者是金宇澄的个人传记,在他的经历中可以看到《繁花》男主角阿宝的影子。
可以这么说,从《繁花》诞生伊始,对它的解读,或者说以“回帖”形式呈现的网络时代的“批注”,就开始了。比如弄堂网另一名创始人老皮皮发表于2011年7月22日的这条回帖:“当红卫兵在街上剪裤脚的时候,我正一个人在一少体大花园里捉知了弹麻雀,开心得不亦乐乎。侬写到的我侪有印象,但彼时太小,实在没兴趣去关注。或许我真跟腻先生(即《繁花》中的沪生)、小毛路遇过,甚或还打过架……”
金宇澄曾写道:“《繁花》从初稿300字起,就看见了读者的意见——每天贴出一小节,就获得读后议论,整个初稿阶段,我和这部小说(如今它还挂在网上)一直伴随读者的贬褒,直到最后完成。”
(图/《繁花》)
所以,沈批的出现,也顺理成章。在“金迷”看来,“《繁花》学”或“金学”的可玩味之处,比比皆是。沈宏非自己也说,批注的作用,是“提供一些看热闹的门道”。
沈宏非的美食家身份,使得他对“菜泡饭”“虾籽鲞鱼”“走油蹄髈”等上海本帮美食的介绍,成为沈批中最精彩也最见积淀的部分。像“走油蹄髈”这一“硬菜”,他先讲解了做法,之后补述时代背景:“‘文革’后落实政策,大笔钱财突然从天而降,市面却无车无房无奢侈品可购、无股票可炒,唯有猛吃,鱼翅、鲍鱼登场之前,‘走油蹄髈’‘全鸡全鸭’一度成为发还抄家财物者‘报复社会’之首选,曾有人日进一簋,月余暴卒。”
这种有效的补述,也见于他对上海方言的解释。以“荡马路”为例,在沈宏非看来,用“荡”而不是“逛”,多了一种无目的、无用心、无拘无束的意思;随后,他引用郁达夫《新生日记》,记录了郁达夫与王映霞1927年某日“荡马路”的经过——“吃了一盆很好的鱼和一盆鳝丝,饭后陪她买衣料书籍等类,足足地跑了半天,从西门一家书铺出来,走过来一个小电影馆,正在开场,就进去看了两个钟头”。
“金宇澄笔下那些很容易被普通读者走马过去的衣、食、住、行,被沈宏非加强出来后,就有了复调的意思。”毛尖评价道。她甚至把沈批称为送给金宇澄的“一万吨弹幕”。
(图/《繁花》)
“活批”还是“死批”?
《繁花:批注本》的批注有夹批(批在字里行间)、侧批(批在段落一侧)、段批(批在段落之末)、尾批(批在章节之末)四种。根据学者陈建华的记述,金宇澄本人对批注本的态度是:“总之这形式太复古……”
陈建华从文学史的角度,梳理了“批注”的渊源:“中国古代向来有对儒家经典与史籍的诠释传统,对小说作‘评点’始于晚明万历时期。由于小说出版繁盛,《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与《金瓶梅》的‘四大奇书’出现,为满足大众阅读与理解的需要,小说批注应运而生,李卓吾为《水浒传》作评点,将理论付诸实践,即为存世最早批注的代表作品之一。”
批书有“死批”“活批”之别。所谓“死批”,就是“作者写的都是对的”,批注者不会有半句坏话,比如评《红楼梦》的脂砚斋;“活批”则既忠于作者原意,又能为批注注入真性情,李卓吾、张竹坡、毛宗岗乃至最出名的金圣叹,即属于这一派。
沈宏非在《繁花:批注本》后记中指出,明清“批书党”的贡献,在于“‘以小说、传奇跻之于经、史、子、集’,扶正了小说的正房地位,奠定了汉语小说作为‘门类’的独立性,也为日后与西式小说的对标,布妥了适配的接口”。
《金圣叹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内页。
以金圣叹为例,他把《西厢记》《水浒传》与《庄子》《史记》同列为“才子书”,不将前者视为诲淫诲盗之作,在他的年代殊为难得。而他的批注,也成为后人的文学养分。周作人就是金批的狂热粉丝。他自述十一二岁时开始读小说,日后所记得的部分,并不是小说本身,而是批注,“小说的批第一自然要算金圣叹……我读《水浒》,本文与批同样的留意,如吃白木耳和汤同咽才好”。
和当时的很多读者一样,周作人读的是金批《水浒传》。金批说宋江在攻打祝家庄后露出假仁假义的马脚,受此影响,周作人看到这一部分就放下了,终于没读完《水浒传》;另外,金批说武松和石秀同样可怕,前者杀亲嫂,后者杀盟嫂,虽然作者有意卖弄手段,写出“同而不同”的两个场面,但事实上,两处的共同之处就在于杀女人,由此显露了作者憎恶女性的程度——从对金批的这一记录中,可以窥见周作人的女性观。
脂砚斋在评批《红楼梦》时,感慨圣叹已亡,自己的评批不自量力,只能略云数言;如果请圣叹出场,不知可以批出多少好处。胡适也感叹,有了金批,“是《水浒传》的最大幸运”。“《红楼梦》有过这样大幸运吗?”
“文学经典绝非一成不变,其生命在于流动与更新,如果持一种本质主义的‘死批’态度,就会导致其死亡。反之‘活批’即救亡,复古即顺今求变,用生命点燃过去的灰烬,唤醒幽灵,在裂变中走向新生。”陈建华写道。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内页。
对“今典”的挖掘
关于批注,陈寅恪提出了“古典”与“今典”的诠释原则。前者指对历史典故的解释,后者则指涉当代史。
以《繁花:批注本》为例,沈宏非的批注中不时出现的“哀感顽艳”一词,他自己做了解释:“典出三国繁钦《与魏文帝笺》,收入《文选》卷四十、《艺文类聚》卷四十三、《太平御览》卷五百七十三”——这是“古典”部分;而沈宏非对“今典”的挖掘,在陈建华看来,是其对《繁花》的最大贡献,当然,也是最难的部分。
金宇澄用文字不厌其烦地铺陈城市景观与生活细节,沈宏非则亦步亦趋,对书中出现的海量词语一一做注。
《繁花》第六章,梅瑞的姆妈在家里清理衣服这一段,出现了大量服饰类名词:织锦缎棉袄、罩衫、璜贡缎棉袄、灯芯绒裤子、卡其裤子、两用衫、春秋呢大衣、法兰绒短大衣、双排纽派克大衣、哔叽长裤、舍维尼长裤、中长纤维两用衫、朝阳格衬衫、泡泡纱裙子,以及“蓝棠”皮鞋、“江青裙”、列宁装,等等。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除了灯芯绒裤子尚能理解,绝大多数闻所未闻。
《繁花:批注本》内页截图。(图/长江文艺出版社 提供)
此时的批注,就很有必要。比如两用衫,沈批写道:“由夹克改良的一种适合春秋两季单衫,男女皆备,1960—1980年代成为排在中山装、军便装之后的第三国民装,1990年代开始被领导干部广泛采用。”
在陈建华看来,沈批的“今典”部分,旨在打捞记忆,“如对历史遗迹的考古作业,为原作增添了无量文本”。就此,原作与批注相映成趣,构成了蕴含种种物质和情感的微观文化史。
当然,不厌其烦的反面,可能是过于琐细;过于热情的品评,也可能会让强调“边界感”的年轻人感觉不适——这恐怕是读者对《繁花》及其批注评价不一的原因之一。
从本质上看,批注和如今的评分、弹幕一样,都是评价体系的一部分。就像金宇澄所说,批注在今天显得“太复古”,举个例子:批注本就没有办法听,只能老老实实捧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相较于用“啊?”(B站2023年度弹幕)来一统各种复杂的情绪,个性化的、精准的表达(哪怕过于话痨),是不应该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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