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女友是典型的岛国文艺青年。她出生在琵琶湖边上的滋贺市,高中起便独自生活在京都,大学毕业后做过记者,转职去过出版社,也在大企业做过OL,30岁时抑制不住对印象派的疯狂热爱,毅然去了巴黎。
那时候她痴迷西洋艺术,十分讨厌日本,觉得日本是缺乏个性、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民族。然而游遍巴黎方觉京都好,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东洋文化那魔咒般的魅力,在艺术天堂待了好些年后,前两年她终于回归自己最熟悉的京都,大量阅读日本美术史,辗转于城市大大小小的美术馆之间,觉得那些曾以为平凡无奇的藏品,全是难得一见的宝物。
一直以来,在观光客眼中,美术馆这类现代设施是巴黎的元素,寺社佛阁才是京都标配。如果没有重新审视的契机,就永远不会知道古都里藏着另一个天堂:这城市拥有数量惊人的小型美术馆,玲珑别致,各有专攻,因为收藏者个体趣味的差异,主题和风格不尽相同,有的甚至拥有室町时代传承下来的庭院和茶室,这只能是京都才有的景观。
传达与藏品相遇的故事,总有一个桥段让人不自觉掉下泪来。
在文青中声望最高的何必馆并不好找,一街之隔是游人如织的花见小路,不远处八坂神社闪耀着夺目的朱红色,穿着和服的观光客举着自拍神器走过,不会察觉到这栋没有装饰的现代建筑,是通往一间美术馆的秘密入口。然而,只要踏进那扇门,就如同投身于异世界,车水马龙的喧嚣一瞬消失,运气够好的话,甚至可以拥有只属于自己一人的美术馆包场。
何必馆以北大路鲁山人的展品闻名,我从前也在国立美术馆看过鲁山人展,那些由生活感造就的食器放置于冷冰冰的展示柜里,实在是暴殄天物。而何必馆就处理得十分巧妙,看得出其中埋藏着对藏品的感情线:烧花瓶里插着一朵含苞待放的山茶花,盛满水的双鱼钵里飘着两片蕨类植物,银彩四方钵里整整齐齐摆着三条小鱼干……食器中偶尔出现一个正在腐烂途中的金桔,仔细一看竟然是真的。
馆长梶川芳友也算京都名士,深谙器物回归自然之道,不受那么多束缚,常常做出些公立美术馆意想不到的策划。例如,在樱花满开的四月,把价格高昂的茶碗带往上贺茂神社,装饰于繁花绿草之间,一边观看,一边拍摄。或是在深秋的洛北名刹里,以满树红叶为壁,一地落叶为叠,放上一个信乐烧花瓶,又将鲁山人的字画悬挂于枝叶之间,让自然催化它们“绽放出迄今从未见过的光彩”。梶川芳友数度引用鲁山人的话:“陶器本身并不能表现美。只有通过体会陶器所盛之物的美,才能随之懂得陶器的美。而所谓‘懂得’,亦是与某件‘物’坠入爱河的心情。”
作为陶器载体的建筑必须一脉相承。让日本建筑大师头疼的设计之一是如何让传统茶室跻身于现代建筑。梶川芳友轻松做到了这一点,他在何必馆的顶层建造了一间茶室,书法、油画、陶器、屏风等各种藏品装点于其间,毫无违和感。茶室前有一个规整的露天庭院,自然光线以此为通道,进入展厅。在细碎的光影中,依稀能看到良宽和尚的书法:“君看双眼色,不语似无忧。”芥川龙之介当年出版小说《罗生门》时,曾将这句话写于扉页之上,也是一段逸话。
逗留在何必馆,常能感受其中弥漫着浓重的情绪性。这来源于梶川芳友对藏品的“懂得”,更努力想要传达这种“懂得”。他文章写得不错,策划案总是亲自动笔,谈及与藏品相遇的故事,总有一个桥段让人不自觉掉下泪来。他回忆起自己开设这间美术馆,源于22岁时邂逅了村上华岳的“太子树下禅那”,在画前呆立良久,直到馆员前来催促:“闭馆了哟。”梶川芳友在那幅画里感受的东西,就成了这间美术馆的名字:何必。
不能让高层建筑破坏城市景观,那就向地下造一个妖娆地宫。
何必馆擅长营造冷清,身处京都美术馆聚集地的细见美术馆则乐于享受热闹,这里每年都会上演几场来头很大的策划展,抢尽了不远处国立美术馆和市美术馆的风头。
二月里我去过一次,一直到马路对面的小桥上都排着长队,工作人员高举牌子:队尾需等候30分钟。展厅内人头攒动,要排上20分钟,才能有机会在一幅名画前伫立20秒。这都是由于一场“春画展”的缘故,葛饰北斋《喜能会之故真通》、歌川国芳《相马旧王城》悉数登场,创造了细见美术馆有史以来到场人数的最高纪录,每逢周末,不耗上五六个小时,根本窥不见全貌。
新闻里说这是日本史上第一场“春画展”,之前在东京的永青文库美术馆展过一阵,恰好迎合了细见的私人品位,才受邀促成了此行。这间开设于1998年的美术馆,创始人是大阪府泉大津市靠毛织物发迹的实业家细见良,平日里以展示细见家三代收藏品为主,其中琳派及若冲的江户绘画、平安镰仓时期的茶道周边,都算是藏品中的佼佼者。
细见美术馆的建筑也有意思,外观看上去是矮小不起眼的双层建筑,步入内里才惊觉挖出了三层深的“地窖”。仔细一问,原来由于冈崎一带属于京都文化景观重点保护范围,对现代建筑物的高度及风格有着十分严厉的规定。这一带几乎见不到高层建筑,最高点大约是留给了平安神宫的巨大红色鸟居,细见美术馆为了确保展品的充分展示及保管空间,索性逆向思维,一味向着地下延伸,连咖啡馆都在最底层,倒也有种地下宫殿般妖娆。
曾听专业人士抱怨现代大型博物馆:每个器物都摆那么高,难道不知古人原本是坐在地上把玩的吗?细见美术馆的某位设计者大概曾有过同样的感触,几间展厅的陈列台高度各不相同,根据展品的不同,随机调整摆放位置,引导观赏者的视线。
外行人不懂这些,他们对这间美术馆的好印象,可能来自馆内从来不安排任何工作人员监视,他们最多负责疏导人群路线,完全不会将视线停留在观看者身上。“这么做是为了让人们能以最放松的状态与展品相遇。当感受到来自他人的注视时,人的心情会变得紧张,无法以最佳状态与展品进行交流。只有监视人员不在场,才能营造一个悠闲享受的空间。”
京都最美的庭院都在美术馆,这也是禅的一部分。
京都是艺术家聚集地,艺术家死后留下搬不走的艺术作品——艺术家的家。如陶艺家河井宽次郎纪念馆、画家桥本关雪纪念馆都是话题之作。
还有一间采取预约制且只在12月至3月期间才开放茶室参观的重森三玲庭院美术馆。重森三玲是昭和时代最著名的日本造庭家,东福寺的方丈庭院、大德寺的瑞峰院庭院、松尾大社的松风苑三庭等均出自他手。但再惊为天人的公共艺术品,又怎及对自家后院一草一木的精心打理呢?重森三玲旧居成了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作品,茶室庭院皆有说法,尤其是院中石头的摆放,配合以池泉式设计,可玩味的细节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名庭。
京都有两间著名的公立美术馆:国立近代美术馆和市美术馆。虽然展出的都是名品,但似乎因为太规矩的缘故,有缺乏感情之嫌,总觉不如私人美术馆那般有意境。若不是逢上莫奈、梵高、达·芬奇之类难得一见的展览,并不特别吸引人。倒是国立近代美术馆大厅内有一扇明亮的落地窗,窗外风景绝佳,惹得人常常想念:春天的樱花,夏天的新绿,秋天的红叶,冬天的大雪……一年四季总有人专程过来,并不看展,只是静坐。
要说庭院之美,不得不提京都御所北侧的相国寺承天阁美术馆。起初和其他寺庙一样,由于缺乏专业管理和保养条件,相国寺也把自己所藏的数百件国宝寄存在京都国立博物馆,以至于它们常年不见天日,不为外人所知。
30多年前,作为相国寺600周年纪念事业的一环,寺庙耗巨资建造了美术馆,将京都国立博物馆的寄存品全数取回自主管理,常年开放展览。承天阁是个混搭范儿,外观看是朴素的禅寺,内部设施却不逊色于任何大型美术馆,2007年还特别导入了耐得住7级大地震的最新免震构造——如此规模的寺院美术馆,全日本再找不出第二家。
现代美术馆总有个弊病——视自然为天敌。风雨当然要遮挡在外,连阳光也会伤害展品,索性不建造窗户,展厅必是全封闭状态。承天阁美术馆却有不一样的风情,展厅与四周庭院紧密组合在一起,阳光和风都能进入,在开放式的空间中,庭院也成了展品的一部分。
“禅寺,或者说禅文化,庭院是非常重要的元素之一。禅寺里的美术馆是禅的一部分,能看见庭院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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