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不灵了,年轻一代正在变成“爱情”这场游戏中的风险厌恶者。
放眼各大短视频平台,传授恋爱经验的“导师”总在传授一种“高明”的恋爱策略——“不要做最先心动的那一个”“只爱一点点,找一个更爱自己的人”,仿佛这才是规避爱情风险的绝佳策略。
曾经引发广泛共鸣的电影《花束般的恋爱》在国内传出翻拍消息时,反而引起一众吐槽与调侃,最终落得一句话:“不可持续的浪漫终将沦为笑柄。”
人真的可以从对亲密关系的需求中完全超脱出来,真的能够拥有说一不二的情感模式吗?
2023年9月2日,山东烟台。一对情侣在海边放飞孔明灯。(图/视觉中国)
那些践行“智者不入爱河”这一潇洒宣言的人,是否仍会有渴望灵魂共鸣,渴望被看见、被理解的时刻呢?
哲学家叔本华曾写过这样一则寓言:“人就像寒冬里的刺猬,互相靠得太近,会觉得刺痛;彼此离得太远,又觉得寒冷。人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过活。”
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中也曾提出“豪猪两难说”,将人与人的交往譬喻成豪猪取暖。
本想靠近取暖,却不可避免地伤害对方,这一点放在亲密关系中尤为明显,人们似乎很容易伤到自己,也伤到别人,尽管是出于温暖的本意。
《新周刊》邀请心理咨询师崔庆龙聊聊他对年轻人恋爱的观察。
在当下,爱是更浓了,还是更淡了?是爱得更具体了,还是更抽象了?所谓“只爱一点点”“智者不入爱河”是可行的吗?在亲密关系中,该如何拿捏分寸感,又该如何适时地暴露脆弱?
以下为对谈实录。
一个人只有足够强大时,才会承认自身的脆弱
《新周刊》:如今,网络上流传一种说法——在亲密关系中,似乎越不喜欢一个人,越能游刃有余,面对真正喜欢的人时,反而会束手束脚,甚至产生自卑情绪,因此应尽量找更爱自己的人,以此来规避情感上的风险。你如何看待这样的看法?
崔庆龙:这说明人们已经来到一个对安全感的需求远高于其他需求的阶段。从依恋心理学的角度来讲,恋爱也是一种冒险,而人只有在感到安全的时候才敢去冒险。
现在,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照顾自己,人们对于损失的厌恶远高于对获益的期望,每个人都在社会的各种不确定性中寻找一点小小的精神奖励,这是可以被理解的,也是应该被尊重的。
但我们还是要阐明它的潜在风险和弊端——找一个自己没那么喜欢的人,个人的感情体验会大打折扣。
在一段感情中真正受益的人,是投入感情更多的人,因为他在感情中获取的满足感会更高。
譬如,有人约你出去,而你缺乏兴致,觉得去不去都行,你的体验感自然不会太好,但于对方而言,他约到了心仪的伴侣,他内心的期待值以及收获的满足感肯定特别强。
很多人以为投入最多的那个人一定受伤最多,这是存在的。
但还有一种普遍存在的情况就是,一个不怎么投入的人,在习惯了另一个人的高投入和高陪伴后,反而会更加依赖那个人,最后将主动权慢慢地交到对方手上。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在遭受分离后愤愤不平地说“当初你如何追我,现在那个轻易离开的人却是你”。
之所以会存在这个现象,是因为爱情由情欲和依恋组成,一个人即便对另一个人没有情欲,也会在长时间的相处中产生依恋,会习惯另一个人存在于自己的生活里所给予的安全感和确定性。
当那个每天都在场的人突然缺席,甚至转身离去的时候,自己所承受的痛苦一点也不亚于高投入的那种痛苦。
用自体心理学的话来讲,这种具有持续支持作用的关系就像精神氧气,那个人的离开就像把自己心理上的氧气罐拔掉了,那种瞬间袭来的心里的空洞和孤独也是非常痛苦的,它能激发我们最本质的脆弱和无助。
《新周刊》:年轻人当中流行一种“智者不入爱河”的说法,仿佛沉溺于爱情或执着于建立亲密关系,是一种非常愚蠢的做法。
在你看来,那些自称看透爱情本质、宣称再也不要爱的人,是否仍会在内心深处保留一份憧憬?
崔庆龙:用一个人对爱情的淡泊观念来定义“智者”,这显然是非常主观的,因为我们可以用任何一种心理品质和行动准则去定义“智者”。
人类是从关系中诞生的,人格也形成于关系,从本质上讲,没有任何人能够超越对关系的需求。
我曾跟那些看起来最不需要关系的人沟通过,聊到最后,对方也会认同一个观点:人都是需要关系的。
只不过人们对关系的定义会有差别,陪伴的形式也有差别,譬如有些人会选择不走进婚姻。但人都是需要寻找同类、需要被陪伴的。
一个来访者曾经跟我讲,他大部分时候都觉得自己完全不会孤独,然而有段时间,他突然陷入一种非常抑郁的状态,因为他发现身边的朋友能给他的回应十分有限。
当我们的内心没有太多扰动的时候,我们仅仅需要一点点生活的秩序就能够抚平自己的内心。
但总有一些时候,我们会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这种无力不在于物质层面,而在于我们内心的某些特殊情感或需求得有一个去处。
所以,即便一个人过着无比潇洒的生活,也难免遭逢我所说的这种时刻。
就像依恋心理学家约翰·鲍尔比所说的,当感受到威胁和恐惧的时候,人类逃向的并不是一个巢穴,而是一个聪慧或强壮的同类。
一个人的安全感就是在这样的关系里建立起来的,这也是为什么当感觉到痛苦和脆弱时,我们总是会找自己亲近的人聊一聊,有时候只是和那样的人说说话就能让我们的情绪好起来。
因为我们就是被这样设定的,我们最核心的情感需求都需要在关系中获得回应,它不一定是亲密关系。
《新周刊》:去年,国内准备翻拍电影《花束般的恋爱》,引发大量网友讨论,他们调侃“不可持续的浪漫终将沦为笑柄”,你怎么看?
崔庆龙:我觉得大家之所以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是因为在当下,人们的内心没有合适的土壤去体验更为亲密的情感。
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人们对生活的关注,似乎更多地落在更为基础的层面。用马斯洛需求理论来分析,就是金字塔底端的需求还未被满足。
2024年1月12日,杭州。游人在西湖边拍照。(图/视觉中国)
在感情萌芽的初级阶段,一定存在着某些高于现实的瞬间。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抑或触发浪漫幻想的行为,这些会让彼此进入同一种场域。
处在单身状态下的人,常常会调侃那些坠入爱河的人,觉得他们的行为看起来很蠢——怎么可以讲出这么肉麻的话,做出那么幼稚的举动?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究其根本,这是因为旁观者无法对对方的体验情境感同身受,就像我们去除了背景音乐后看酒吧里的人跳舞。
人们对翻拍《花束般的恋爱》的反应,也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人们不再对浪漫感同身受——人们似乎已经与这件事情绝缘太久。
创伤暴露是不是亲密关系的必经之路?
《新周刊》:人们似乎总是希望通过伴侣来疗愈过往的伤痛。在你看来,好的亲密关系是否真的有疗愈功效?是否要让伴侣承受自己过往的创伤?
崔庆龙:一个人有心理创伤也好,心理健康也罢,这些都是在关系的土壤中孕育出来的,所有的伤痛和健康都源于关系。恋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土壤。
在一段好的关系里,情感诉求自然能被回应、被理解、被尊重,这种感觉在某种意义上符合一个好的养育者抚育孩子的过程,一个在感情中受过伤的人,通过一段好的关系,确实能得到疗愈的功效。
但这绝对不是一种责任,抑或说人们不该对伴侣抱有这样一种期待——找一个人来为自己疗愈创伤,这听起来多少有些自私。
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思路,那就是找一个人,让自己变得更好。这时,对亲密关系的诉求就变成允许一方带着伤痕进入另一方的生活,彼此结成成长的联盟,有共同成长的意愿。
我曾经遇到这样的来访者,他们在亲密关系中有着很多问题,但每次发生争吵后,他们都愿意进行复盘,复盘争吵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复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那就是让彼此认识到对方是在什么节点产生情绪的。
很多冲突都是从一些非常小的征兆开始的,以至于对方都没有察觉到。因此,定期复盘很有必要,能帮助彼此捕捉在冲突产生那一刻的想法——再细小的点也会滋生嫌隙,进而产生猜忌。
在一段关系中,首先需要有共同成长的意识,其次就是大家愿意为了达成理解而去做些什么。
《新周刊》: 《新世纪福音战士》中曾探讨“豪猪两难说”,即人与人的交往就像豪猪取暖,两只豪猪靠得很近想取暖,却不可避免地伤害对方。
在亲密关系中,人们是否会不自觉地伤害亲近的人,尽管是出于互相温暖的本意?
崔庆龙:我记得这部动画,也记得动画中讲出这句话的场景。
在一段亲密关系中,恋人之间表达情感,抑或针对自身的不安做出情绪反应,的确难免会对另一个人造成伤害。
举个例子,A需要B的陪伴,但倘若B在这段时间里需要更多的个人空间,那么彼此之间的情感需求就会失衡。
A希望B给予更多陪伴,B则觉得自己的个人空间被挤压了,想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空间。
2022年6月6日,南京。在校园内拍摄的女生。(图/郭现中)
此时传递给A的感觉就会是,B没有那么爱自己;而B也很有可能将A对情感的需求理解成对感情的控制,进而产生逃离的动作。
还有一个经典的吵架场景:两人产生意见分歧,A希望当面说清楚,这样才能安心睡觉,B则觉得今天的对话已走进死胡同,需要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其实两个人都有意愿跟对方继续在一起,也都在认真地表达情感诉求,但当两种相反的诉求交织在一起,冲突和伤害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
我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感情中难免出现需求不对等的情况,当发生这种情况时,哪怕出于在乎和需要,造成的也是伤害和损耗。
《新周刊》:创伤暴露是不是一段关系变得亲密的开始,是不是一段亲密关系的必经之路?
崔庆龙:我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两个人相处的本质是在用各自的创伤与对方打交道。
抑或说任何一段亲密关系最终要面对的终极问题都是——当彼此暴露创伤后,还能不能继续相处下去?
心理学上有一种说法——人会在某些情况下,退行到早期的心理状态和行动模式中。
随着亲密关系的推进,人们会不由自主地产生退行行为,感情中最深的渴求、最不想暴露的脆弱都会浮现出来。
人们在一段关系刚开始的时候都给彼此留有空间,随着关系的深入,会对彼此产生更深的依赖,甚至会觉得对方有必要对自己的情感需求做出回应。
创伤的存在本就根植于内心的不安全感,是一种在不健康的土壤上滋生出来的受伤经验。
有些人会对伴侣产生过度依赖,需要对方24小时的陪伴,很明显,这一需求不可能被任何一个有边界感的人充分回应。
还有一种创伤反应是,在情绪激动时,向对方进行不留情面的指责,似乎只有把对方伤到了,自己的情绪才能得到疏解,所以言语间会格外具有攻击性。
这时,伴侣觉得自己时刻被审视、被挑剔,会把对方推得更远。
适度的创伤暴露,的确会在一定程度上令关系变得亲密。有朋友跟我分享,他会被对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脆弱所吸引,因为他的内心有着同样的脆弱。
这是一种在感情上同频共振的感觉,就像冰天雪地里的两名旅行者互相依偎取暖,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重叠的脆弱性”。
但这样的吸引也同样存在问题——当彼此爆发争吵、引发相似的创伤经历时,双方很容易陷入僵局,譬如两个人都是害怕没有回应的人,但本身又倾向于将感受埋在心里,因此,当其中一个人启动自我保护机制时,另一个人也会非常敏感地捕捉到对方情绪的变化,继而双方都陷入冷漠的防备中。
我曾看到一些年轻人分享的聊天记录,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从哪句话开始,一个人的态度发生了变化,紧接着,另一个人也开始小心翼翼,慢慢地,两个人的对话越来越简洁、越来越克制,关系也越来越疏离,这就陷入了“豪猪两难说”。
在心理学中,一种比较理想的匹配状态是——彼此既有相似的部分,也有不同的部分,相似的部分能够让彼此在特定的感受上互相理解,不同的部分能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陷入困境时有所行动。
“只爱一点点”,有可能吗?
《新周刊》:你觉得当下年轻人的爱是更浓了,还是更淡了?是爱得更具体了,还是更抽象了?所谓“只爱一点点”,是可行的吗?
崔庆龙:我觉得当下的年轻人倾向于“不爱”“少爱”,自有其合理性。
正如前面所提到的马斯洛需求理论,如今,生活中有很多不确定性,每个人都有很强的不安全感,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不爱”或者“少爱”,都是为了让自己处于较为安全的状态。
但感情有一种天然的属性——你投入多少,就能收获多少;你承担多大的风险,就能获得多大的收益。
爱情从来都是一场冒险,这似乎正是爱情迷人的地方。大家都不敢冒险、厌恶冒险,就会变得非常理性、非常实用主义,爱的浓度自然不会高,体验也变得寡淡,变得可有可无。
《新周刊》: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你如何定义“爱”?
崔庆龙: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定义“爱”。我们可以这样讲,当一个人能把自己最独有的、重要的经验指向那个字,他就完成了对“爱”的定义,这是专属于他自己的。
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人与人能够在彼此共同看重的经验领域相互联通、相互访问,并愿意为此兑现承诺,就可以称为“爱”。
我对“爱”的定义,其实包含两个部分。
一是我们能够深度照见彼此,用一句比较诗意的描述来讲,我们需要在对方的心灵中倒映出自己的模样,而对方也能在我们这里获得同样的体验,进而产生一种辉映般的情感共鸣。
这种感受就是心理学中所说的“相遇时刻”,这是一种发生后瞬间觉得和另一个人靠得非常近的感觉。
此外,“爱”还包含另一部分,那就是愿意为此兑现承诺。要知道,能理解对方,并不意味着愿意承担、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和对方的交织在一起。
只有当以上二者全部满足,并且彼此愿意承担各自生命的时候,双方才可以缔结亲密关系。我倾向于将这种状态称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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