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在笔记中写道:“旅行中没有享受。”
如果查阅拉丁文辞典,会发现“旅行”的最初含义是指:有信仰的人为了前往圣地朝圣而进行的一种“苦行”。
在《圣经·创世记》中,耶和华希望亚伯拉罕显示虔诚之心,就让他把小儿子带到山上献祭。亚伯拉罕想都没想,就把小儿子带到山上,并磨快了刀。就在刀落的一瞬间,上帝显灵了。他告诉亚伯拉罕,他只是想检验他的虔诚之心。
这个例子说明了当年人类的虔诚程度,也使我们更容易理解为什么旅行是指去圣地的“苦行”。在交通不发达的时代,旅行确实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泰的朝觐之旅用了29年,玄奘西行用了17年,斯文·赫定在中亚的游历用了15年。即便到了毛姆的时代,旅行仍然没那么容易。在《客厅里的绅士》中,他写到在缅甸旅行时坐着牛车,每天只能前进10公里。
相比过去,如今的旅行无疑变得便捷了。我坐过最长的一次飞机(北京—利马)不过29小时,而去东南亚、欧洲简直比大城市上班通勤还容易。不过我还是坚持认为,旅行应该是一种“苦行”。这种“苦行”不是指在旅行中故意自讨苦吃,极度节俭地“穷游”,它更多是指一种心灵上的“虔诚”。
在此,有必要区分一下“旅行”和“度假”。在我看来,“度假”是工业革命使人的身体被机器解放后,有时间去做一些享受的事情,于是才产生“度假”的概念。去海岛晒太阳,去东京血拼,在酒店的泳池旁发呆,都算是典型的“度假”行为。而“旅行”与“度假”不同,它并不是以享受为主要目的,而是以认知世界、丰富心灵为主的长途漫游。
中东欧国家大都生长在帝国和强权的夹缝中,却执拗地保持着自己的独特性。
旅行的第一步是出发,确定旅行线路。对于旅行来说,最好是去没那么商业化的地方(这是针对旅行而言,度假自然另当别论)。比如,去欧洲旅行,除了去西欧的大城市,也可以选择中东欧地区。中东欧国家大都生长在帝国和强权的夹缝中,却执拗地保持着自己的独特性。它们当然也在撕扯、游移、焦虑,却依然保持了某种永恒不变的特质——有不安与刺痛,也有亲切与安慰。当然,这种特质并非显而易见,而是需要旅行者耐心地观看、倾听。
在立陶宛时,我去了Zemaitija国家公园。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天然湖泊,还有看上去简直没有尽头的原始森林。在林间漫步时,戴着耳机,经过沼泽、水泊,踏着遍布苔藓的泥土,感觉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过自然和音乐的存在。然而,同样是这样的地方,也曾经作为苏联的核弹头基地存在,即便生活在周围村子的人,对此也毫无所知——那是苏联时代最高级别的机密。
我去了国家公园里那个如今已改成博物馆的核弹头基地,下到地下掩体中,观看核弹头的发射器。在冷战时代,这些弹头无一例外对准欧洲。1968年“布拉格之春”发生时,这里始终处于高度战备状态,核战争几乎一触即发。很难想象,在这样看似亘古、永恒的平静中,蕴藏着如此巨大的毁灭性力量。
第二点经验是,如果旅行的话,尽可能选择独行(必须再次强调,这只是针对旅行而非度假)。独行有助于了解世界和自己。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下,与周遭发生关系,与内心对话。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很难脱离社会关系。亲情、友情、工作和生活中的交往,让人难有独处的机会。独自旅行正好给予了这样的特权。没人知道你是谁,你可以成为任何人。这种自由的身份感,若有若无的归属感,正是日常生活中很难体会到的。
结伴旅行自然也有它的好处,但我觉得那会让旅行者过度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而使外面的世界难以穿透进来。英国旅行作家乔纳森·拉班在随笔《为什么旅行》中曾说:“结伴旅行让你无法体会到足够的孤独……而只有孤独才会让事情发生。”
以我的旅行经验看,的确如此。当你和情侣、朋友一起旅行时,几乎很少有人会主动和你搭话,因为在外人看来,你们是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可当你一个人旅行时,哪怕是到相当商业化的地方,你独自出现在那里这一事实本身,也容易引发别人(当地人、其他旅行者)的兴趣。对话和交往随之发生,而你收获到的远比想象的多。
恰恰因为这样不停地寻找、思考、询问,对一个陌生城市的了解和体验,反而比依赖手机的当下更丰富,更即兴。
第三点经验是,使用地图,尽量不用手机。和五六年前的旅行相比,现在旅行的最大变化大概就是智能手机的广泛使用了。智能手机确实让旅行方便不少。只要买一张当地sim卡,就可以随时随地使用谷歌地图,找路、订酒店、选餐厅、买票都变得极为简单。因为可以随时上网,刷朋友圈也变得轻而易举。很多时候,虽然身在千里之外,其实并没有走太远。
但是智能手机一方面方便了旅行,另一方面也使旅行变得过于简化了。回想五六年前的旅行,到达一个城市后,先买地图,不时查看,而且经常需要向当地人问路。恰恰因为这样不停地寻找、思考、询问,对一个陌生城市的了解和体验,反而比依赖手机的当下更丰富,更即兴。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不久前就有一次亲身体会。自从有智能手机后,我也在旅行中越来越依赖它们。但是在摩洛哥时,旅行还未过半,手机被偷,只好回归过去的旅行方式——看地图。在卡萨布兰卡、拉巴特、丹吉尔,我都是一出车站就想办法买地图。买不到地图时,就只能通过问路、观察,来确定自己的方向。因为去一个地方,变得没有跟着谷歌地图走那么轻松,反而使我有机会注意到城市的细部,也在问路中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和事。
第一次旅行某地时,我更愿意拥有全然属于自己的体验。那么,不如带一本无关的书籍上路吧。
第四点经验是,尝试陆路穿越边境。边境,哪怕是发达国家的边境,也与首都或中心城市大异其趣。意大利的的里雅斯特就是这样的地方。它位于亚得里亚海的一角,曾是奥匈帝国唯一的出海口。帝国解体后,它的归属摇摆不定,先被南斯拉夫吞并,最终被意大利收入囊中。冷战时代,的里雅斯特是丘吉尔所谓“铁幕”的最南端。无论展开哪国地图,的里雅斯特都处在书页的夹缝位置。甚至到了1999年,这种暧昧感依然存在。一项调查显示,约70%的意大利人不知道国境之内有这样一座城市。
当我来到的里雅斯特时,我发现这里与其他意大利城市截然不同。建筑风格上,它更接近中欧。灰色的哈布斯堡建筑随处可见,每一栋都像保险公司总部。菲亚特在路上飞驰,路边停满小摩托车,这又是非常意大利的一面。还有古罗马的剧场、塞尔维亚的东正教堂、犹太教堂、巴洛克教堂、拜占庭风格的教堂……种种元素混搭、共存在这座并不算大的城市里。
在穿越的里雅斯特与斯洛文尼亚的边境时,遇到种族各异的人。作为曾经资本主义世界的“前哨”,边境地区曾经有著名的巴尔干市场。匈牙利人、捷克斯洛伐克人、罗马尼亚人、保加利亚人和南斯拉夫人蜂拥而至,抢购电水壶、电视机、衣服等日用品。每天傍晚,边境都堆满编织袋和等待回家的人。
作为一条看不见的线,边境区分了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文化。这种强烈的对比是难得的旅行体验。
第五点经验是,在旅行中有选择性地阅读。一般来说,我们喜欢带一本和当地有关的文学作品去旅行。比如,去缅甸旅行时会带上奥威尔的《缅甸岁月》,去土耳其旅行时会带上一本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如果是长途火车旅行,阅读就更是消磨时间的好办法。我曾在印度的火车上看完一本阿拉文德·阿迪加的《白老虎》。
不过我越来越感到,在旅行地读和旅行地有关的书会有另外一种风险。尤其是第一次去那个地方旅行的话,往往容易被作者的判断和世界观所诱导,变成以作者的眼光看待这个国度。好的作家通常都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当你对所到国家还没有足够体验时,被这位作家洗脑的结果就是落入窠臼:满足于别人的见解,而自己的所见不过是他人的佐证。
虽然很多时候,我们的见解并不是多么了不起,但第一次旅行某地时,我更愿意拥有全然属于自己的体验。那么,不如带一本无关的书籍上路,旅行之后再读相关的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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