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冷漠是当代社会的一个严重问题。当他人面临危难之时、迫切需要帮助之时,社会上却存在着一种不作为或者低回应的集体倾向,好像事情根本不曾发生或是慢慢就会过去一样。这种现象侵蚀着人们的行动欲望,消解着对社会不公的反抗。人们把自己同其他人的麻烦隔绝开来,变成旁观者,束手无策地目睹权利的受损。
一个旁观者,既非恶行的加害者也非受害者,却有着见证的机会或作证的责任。作证,意味着为受害者一方带来具备道德权威的无私的声音。罪行——无论是一起行凶抢劫还是一场大屠杀——的旁观者,有时的确会出来作证,然而有时也逃避作证。迟迟不愿作证的旁观者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我自己会受到伤害吗?我会不会被牵连进复杂的事件中?有时旁观者并非利益无关者:如果抢劫案的受害人是我的朋友,或者来自同一所学校,或者属于同一个族群,那会如何?如果发生了大屠杀的那个国家恰好和我有生意合作,又该如何?
鲁迅一直极为担忧旁观者——他称之为“看客”:“……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对鲁迅而言,冷漠而不是偏见,是中国最麻烦的事情。死刑现场的围观人群几乎和加害者一样令人厌恶,而且似乎更该坚拒。就围观受害者这种国民劣根性来说,鲁迅的矛头所向,不止限于当受害者被视为失败者的场合,即他愤怒于国人的幸灾乐祸恶习——见失败者遭受灾祸而高兴,也指向受害者被视为英雄或圣人的场合,即他同样愤怒于国人以高标准道德要求受害者的“烈士情结”。“我们局外人,”大江健三郎在《广岛笔记》中写道,“常常希望在每一个角落都能发现一位牺牲的圣者。”
对于后者,美国著名的中国研究学者林培瑞说得极为透彻:“如果我们以圣贤标准要求被迫害的英雄,那不但错误,而且不公平。创痛和凌辱通常不会使人们离圣贤标准更近,而会更远。受害者在压力下会撒谎,欺瞒,也会出卖。旁观者没有权利期待与此不同的事实。……看客想看到英雄在角斗中获胜的热望甚至可能是更加危险的。对于一个生活在安全和舒适中的旁观者来说,他有权利指责他人缺乏英雄气概吗?甚至当别人不如预想中的那般英雄的时候出来大肆批评?然而,很多中国旁观者恰恰就这样做了,这是道德愚钝。生命危险不是剧场表演。渴望烈士的人应当自己去做烈士。”
林培瑞进一步指出,尽管对受害者富有同情心通常比冷漠更可取,然而,同情姿态也不是没有自身的伦理问题的。哈维尔讲过在上个世纪70年代的布拉格接待西方“看客”的故事:他们如此热切地想表示对一个真正的“异议分子”的支持。哈维尔说,当西方人问“我们能为你做什么?”的时候,他心里倍感挫折。因为这样问意味着只有异议者而不是提问者的命运受到威胁。“难道对我的逮捕不是对来访者的一种攻击吗?……难道对布拉格的一个人的毁灭不是对所有人的毁灭?”
这一发问,让我们联想到德国路德派牧师马丁·尼莫勒批评德国知识分子在纳粹兴起的过程中毫无作为的那段话:“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不是工会成员,我继续不说话;再后来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还是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其实,尼莫勒牧师要表达的核心意思就是:人类是一个共同体,他人的不幸也就是你的不幸。没有什么比约翰·多恩那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更好地表达了这种思想:“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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