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乙女游戏圈（以下简称“乙游”），存在一条默认的“潜规则”。也许是因为不想打破亲手编织的“爱情幻梦”，就像迪士尼的演员为了“保护神奇”，不能让游客意识到人偶里是人，所以主创从业人员很少出面谈论幕后的故事。又或许因为国产乙游（以下简称“国乙”）总是处于风口浪尖，谈论它成了一件敏感的事——一个月前“嘻哈圈”大战“乙游圈”的热搜还历历在目，歌词中，乙游被抨击“擦边油腻”“毒害下一代”，乙游玩家则被diss是“恋爱脑”“中专妹”。郭梦曾在国内一家头部女性向游戏制作公司担任编剧，在她看来，外界对乙游的非议和误解，源于它仍是属于小众圈层的新兴事物。世界上第一款乙游《安琪莉可》诞生于1994年的日本，“乙女”一词在日语中是少女的意思，乙女游戏可以理解为针对女性玩家的恋爱模拟类游戏。从2017年国内第一款移动端乙游《恋与制作人》问世以来，国乙的历史还不到十年。
初代《安琪莉可》封面。（图/《安琪莉可》）
这十年，也是中国女性意识快速发展的十年。“乙游编剧就是为女性玩家造梦的人”，郭梦笑着说，也只有女人最明白怎样的情感能让女人“上头”。虽然游戏里的男人是虚拟的，但玩家投入和收获的情感、陪伴都是货真价实的。在游戏中，女性如何学会正视自己的欲望，怎么懂得什么是平等、健康的关系，又是如何渐渐相信，每个人都配得上拥有一份真诚的爱？关于这些问题，《新周刊》采访了郭梦，以下是她的自述：“你爱上的男人，
背后是一群绞尽脑汁的女编剧”
在做乙女游戏编剧之前，我是一名影视编剧、导演，两者有许多相通之处。剧本创作的第一步都是写人物小传，也就是游戏中的“人设”。最基本的人设包括年龄、身高、职业、星座，还有这几年很火的MBTI，这些又会影响到角色的饮食习惯、职业习惯、生活癖好……一切情感发展都要围绕着人设。你的原生家庭是怎样的？你有几段情感经历？你经历过哪些心理创伤？没有人设，故事线就像平地起高楼。国乙发展到今天，已经有比较稳定的角色标签。男主的职业不外乎总裁、医生、警察、律师、艺术家，这些是玩家喜欢的“最大公约数”。每款国乙都有一个“总裁”，《恋与制作人》里有李泽言，《光与夜之恋》里有陆沉，《恋与深空》里有秦彻，《世界之外》里有顾时夜。国乙初代总裁李泽言。（图/《恋与制作人》）
全世界都爱霸道总裁，但霸总也有不同形态。最近国外很火的霸总短剧，里面都是非常“标准”的古早霸总，拿到国内肯定会被吐槽太油腻、太爹了。乙女游戏的世界更流行脆弱霸总，看起来是霸总，内心其实是只小猫。《沉默的羔羊》的女主角朱迪·福斯特在17岁时就说过，男演员最好的特质是脆弱感，能透露出“我很敏感，我能被伤害”。我在设计角色时，会去挖掘他内心隐藏的脆弱感，营造一种反差。假如写一个表面上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角色，越是轻描淡写的对白，越让人后知后觉地发现暗藏在他过往经历中的伤痕。举个简单的例子，男主要把短暂收留的宠物送给别人养，嘴上嫌它调皮捣蛋，心里实际舍不得，只不过拒绝承认离别的伤感。舍不得宠物，本质上是在说舍不得人。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互相试探、拉扯、动摇，最终袒露心扉，但又戛然而止。把情感高潮抛向云端，然后悠悠结束，很多时候比真枪实弹更有想象空间。之前有男性朋友评价说：你们不就是喜欢“舔狗”吗？作为编剧和玩家，听到这种话真的会被惹怒。怎么可能呢？他也许没有恶意，但我想说他真的不太了解什么样的男人会让女性为之着迷、欲罢不能。虽然玩乙女是为了得到恋爱体验，但大家并不喜欢男主失去自我，沦为只为取悦女主而存在的工具人。女性玩家期待双向奔赴的感情，往往希望以同样的深情、平等和理解去回馈对方。这就涉及到游戏编剧和影视编剧的一大区别。乙女游戏编剧不是以第三人称来讲述故事，而是以第一人称视角代入的。玩家通过主控的双眼观察、切身感受这个世界，这要求编剧对玩家心理有更深刻的理解。说实话，女性肯定是更了解女性的，每个漂亮男人的皮囊背后都是一群绞尽脑汁的女编剧。还以霸总举例，把热门男主类型做出差异化是很困难的。在早期作品中，比如《恋与制作人》的李泽言、《光与夜之恋》的陆沉，总体而言都是比较传统的精英总裁。而今年新发布的《恋与深空》中的秦彻，人设上是脱离主流社会的枭雄，但大家觉得他特别带劲。（图/《恋与制作人》）
看起来是男主形象的变化，背后是玩家心理诉求的变化——女性开始以自身为主体，正视自己的欲望了。编剧需要察觉，甚至超前于这种思想上的变化，并迅速做出回应。詹姆斯·卡梅隆可以创作出《泰坦尼克号》这样感人至深的经典爱情电影，我看10遍、 20 遍仍然会被感动。但我想哪怕是詹姆斯·卡梅隆，也很难写出女性心目中优秀的乙游剧本。女性共同的生命体验、情感共鸣，是无论多少编剧技巧和经验都无法替代的。乙女游戏的编剧，
是为大家造梦的人
我是看美剧《绯闻女孩》长大的，现在回想它就像影视版本的乙女游戏，激发了我的“少女心”。2012年左右，那还是PC端的年代，我第一次在“橙光”上接触到恋爱文字游戏，那阵子很流行以影视作品为背景的同人游戏。后来我又一路顺藤摸瓜，开始玩日本乙游。当时我很痴迷一款叫《蝶之毒华之锁》的日乙，主角野宫百合子是一位面对家族安排婚姻和还债压力的贵族少女。它很符合我们现在所讲的“悲剧美学”，人物内心的矛盾、挣扎，彼此间的情感张力都让我非常沉浸。被称为“乙女游戏天花板”的《蝶之毒华之锁》。（图/《蝶之毒华之锁》）
我一直对情感类题材很感兴趣，无论是之前写的小说、拍摄的短片，都是关于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情感。之前我所在的团队，有中文系毕业的，有我这样学电影剧作的，也有编剧不是科班出身，但在橙光、晋江上写过超级厉害的作品。大家的共同点就是对“爱情”这件事充满创作热情。乙女游戏的编剧，是为大家造梦的人，同时我们也是在为自己编织爱情幻想。每个人的恋爱幻想千差万别，一个人看了哇哇叫的约会情节，另一个人可能完全无动于衷。大家会挑最能激发自己兴趣的角色去写，说白了，我写的角色都是我的“菜”，只有先打动自己，才有可能打动玩家。每个编剧擅长的领域也不一样，像我们常说的R、SR、SSR（分别代表稀有、非常稀有、极度稀有）卡面，情感浓度逐级递增。有的编剧是灵感型，设计高光时刻特别厉害，那她就适合去写SSR。也有的编剧叙事能力强，那就适合架构整体故事线和起承转合。15分钟到半小时的剧情线，一般要写几千字。状态好的时候，我可能废寝忘食一天就写完了，我写的男主在游戏里饿晕了，我在屏幕前也饿晕了。但更多时候，乙游编剧的日常工作是非常工业化的，精神压力很大。除了游戏主线、约会线，也得写很多琐碎的内容，像是短信、电话、朋友圈，边边角角的新闻、逸闻、画面填充，玩家甚至可能都不会留意到，但正是这些内容构成了完整的游戏世界观。
网易2024年上线的乙游《世界之外》，背景设定在一个无限流的陌生世界。(图/《世界之外》）
国乙和日乙有一个很大区别。日乙大多是买断制，一次性付完款，玩家就可以选择攻略心仪的男主，和他展开完整故事线。而目前国乙基本营收模式是靠玩家“氪金”抽卡，剧情和商业化结合得更紧密，编剧一般会减少铺垫，让玩家更迅速地进入恋爱互动情节，同时设置一些悬疑点，刺激付费解锁，让大家觉得物有所值。只要游戏还在运营，剧情就会一直发展，我们在写的时候也不知道结局会如何。写游戏困难的地方在于，你不能让玩家浪费掉每一次点击的感受。游戏里每按一下它就出一句话，玩家的情绪随之慢慢积累，达到所谓的情感变奏。如果我们写的内容很水，玩家点几下就失去耐心了。特别是在和男主进行情感互动的时候，他的每句回复我们都会反复斟酌，是不是有恋爱感，有没有给到足够尊重，不然“下头”就发生在一瞬间。就像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刷Dating App，总是没聊两句就不想继续了，而乙游编剧的工作就是要让玩家持续“上头”。从2017年《恋与制作人》诞生以来，国乙手游的历史前后也才不到10年，一些生命周期短的昙花一现后已经停服了。这个行业现在挺“卷”的，技术层面从早期的2D到了3D，也许有一天会发展为VR或AR恋人，不仅仅是隔着手机屏幕互动，而是真正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黑镜》里那样。情感层面上的刺激和陪伴感也是无止境的。比如最近很多人在讨论女性月经羞耻，也许之后玩家可以在游戏里记录月经周期，男主就会在你生理期快到的时候提醒你、送上关怀。这是只有生活中非常亲密的人才会知道的事，在现在陪你学习、陪你运动，送生日祝福的基础上，更加个人化，也更有伴侣感。每个人都需要一片乌托邦
有人担心乙女游戏会影响玩家在现实生活中建立亲密关系。大部分人肯定还是能分清虚拟和现实的。乙游的绝大部分玩家，是18岁到30岁的女性，这个年龄段正是她们人生发生巨变的艰难时刻。很多人独自来到陌生的城市，进入大学、迈入社会，面对各种迷惘和压力。假如我是一个20多岁的打工人，白天被老板骂了想找人倾诉，可身边的朋友也都很忙，不一定能及时反馈。但我打开游戏，知道有一个人不会评判我、教育我，会无条件地接纳我、理解我、希望我快乐，这对我已经是一种安慰。玩家可以选择向被攻略的对象倾诉心事。（图/《恋与深空》）
任何东西，当你投入真正的感情，肯定会以感性的角度去认知它。我有时在社交媒体上刷到有玩家逐句分析我写的卡面，这是编剧很有成就感的时刻，我也会被她们期待爱情的心所感动。但如何平衡现实与理想间的落差，不仅仅对乙女玩家，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终身话题。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乌托邦。我从初中开始，每次遇到难过的事，就会逃到电影世界中。只是因为乙女游戏还是一个新事物，大众可能会以更批判、怀疑的视角去看它。如果往前追溯，既然某个电影桥段，某句歌词，某个书中的段落，都能成为陪伴我们度过人生坎坷时刻的情感力量，那它为什么不能来自一个虚构的男人？长期以来，游戏圈厌女文化一直挺严重的，乙女游戏在女性意识上应该算遥遥领先。这几年乙游女主的设定都更加独立自主了，但大家暂时可能还接受不了性格特别强势的大女主或者反派“黑莲花”，毕竟作为主控，需要让大多数玩家能够代入，个性太鲜明的话很难引发大众共鸣。GalGame（美少女游戏）里的男主常常被塑造成平平无奇的废柴甚至渣男形象，攻略的对象却一个比一个“绝美”。在乙游中，女性角色不再是被凝视的对象，但也有人会觉得一个长相普通的主控，得到这么多大帅哥的爱很不现实。这其实是男女玩家心理的微妙区别。我们想告诉玩家，被爱与否和外貌无关。
（图/《恋与制作人》截图）
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乙游能起到情感教育的作用。之前有玩家说，玩乙游后才发现原来谈恋爱是可以这样被尊重的，于是下决心和一直打压她的男朋友分手了。当然，也有男性开玩笑说要来乙游“取经”，我说你别学，就算学会了话术，你有男主的建模脸吗？（笑）女生要的其实很简单，善于倾听，不自以为是，能“看见”对方，在平等和尊重的基础上，展示真实的魅力就可以了。现代社会真爱越来越奢侈，大部分人忙于关心柴米油盐酱醋茶。但大家对爱的需求是始终存在的。我觉得乙游能让玩家发自内心地相信，每个人都值得拥有这个世界上最真诚的爱情。即便它暂时还没有到来，先在游戏里体验一把也不错。作者 陈茁
编辑 L
校对 遇见
运营 鹿子芮
排版 杨玮敏
题图 《恋与制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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