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像一个生命体,在呼吸,在走向毁灭。出窑的那一瞬间是它最好的时光。只要一打开窑门,它就在崩坏,在塌陷,在往坡下滚。
它是一件瓷器,一个比喻,一种命运。方力钧创造了它。
瓷的失败与伟大。
景德镇是中国为数不多的还为身为手艺人和匠人而自豪的地方之一。这里有悠久的制瓷传统,产出细腻的产品,追求既实用又好看的效果。景德镇瓷中的上等货,各道工序都很严格,到市场的时候近于百分百无瑕疵。
在新开发的陶溪川陶瓷文化创意园坐着,你完全不知道这是在景德镇,比欧洲漂亮多了。但景德镇再往下走,只有优美和完美是不够的。
常住人口165万(2016年的数据)的景德镇有10万陶瓷从业者、2万多“景漂”。2012年开始频繁出入景德镇的方力钧是其中的一员,也是特殊的一员。因为他的出现,景德镇瓷有了新的可能性。
方力钧是被好山、好水、好朋友吸引来的。“我一开始是不想做陶瓷的,就是一帮朋友喝酒、玩儿,再买一点老瓷器、破瓷片什么的。看他们每天修修补补,陶瓷有个裂缝就赶紧修好,我觉得这样掩盖物理性、追求优美,是特别大的浪费和禁锢。”
方力钧说,地球上所有陶艺家都拼命在陶瓷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里打转,希望在这万分之一里找到新天地。如果能不只使用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而是把一万种可能性都发挥到极致,那种状态想着就很舒服。
“我老说你们应该用那些瑕疵和失败的地方去做作品,而不是去掩盖它。说的时候大家都能理解,一扭身他们就把那些都修好了。”
方力钧在景德镇的第一件陶瓷作品,是翻了一个大树根。“这个作品本来有很多瑕疵,我觉得特别好,也不用修。结果我不在的时候,好朋友李玉端就帮我把它修了。”
既然大家都转不过这个弯来,方力钧决定自己做,做朋友们想修也修不了的作品。
1980年到1983年,方力钧在河北轻工业学校读陶瓷美术专业;但他创作陶瓷作品却是从2013年才开始的。那个时候他被当作技工来培养,各个陶瓷工序都学过。如果没有这个基础,他的想象力、他对材料的认识和选择都会不一样。
武汉合美术馆馆长黄立平说:“从陶瓷开始,方力钧通过物来表达人,通过挑战技术极限来表达观念。”
对他而言,陶瓷不是工艺品,艺术不是化妆术,它是对人的直观感知能力的研究和探索,甚至有可能是排除化妆术的。“最激动人心的艺术品,是跟痛感、跟人的神经的感受紧密相关的。”
最好的状态是保持敏感。
方力钧2017年的陶瓷新作,用的是十多年前的模具,但呈现出的颜色、形状、观感都不一样。当初是铸铜,如今是烧瓷;当初做出来的是一个个完整的大脑袋,现在做出来的则是一个个破碎的大脑袋。它们堆在钢笼子里,经过1300度高温烧制,瓷和钢粘在一起,瓷成型了,钢变形了。
放在一起烧,难度更高。“立体作品如果没有工艺难度的话,我觉得没什么意思。运输、展览、销售、储存,从构想一直到彻底粉碎,我希望作品一直处在让人特别揪心的状态。”
赶到景德镇和方力钧开10月底的个展筹备会的批评家鲁虹看了方力钧新作后说:“这个比那个好一些,厚多了。”
那个,指的是方力钧2013年的陶瓷作品。他把纸盒子放进泥浆里一蘸,组合在一起推进窑里烧,窑门打开时纸盒早已灰飞烟灭,只留下陶瓷小方块构成的矩阵,空、薄、透、露,无比脆弱,无比精美。
“因为大家都不这样做,所以我一下就成功了。”方力钧尽量让陶瓷作品的质感漂亮一点,因为外观要是一点都不好看的话,别人就彻底不看了。这是一个妥协,但他作品的核心绝不是好看或者吸引人。
方力钧揭示了陶瓷的另一种特性:有些东西看起来形成了一个结构,但这个结构是很脆弱的,是经不起一碰的。“到现在这个作品它已经是什么情况,我就不动它。它也是不断毁坏的,因为空气温度的变化,它会收缩,自然会裂,裂的地方多了之后就会塌陷。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达成平衡。”
好多收藏家买了作品之后,承受不了寂静夜里雕塑咔吱崩坏的脆响,根本不敢拿回家,干脆寄放在经纪人或美术馆那里,偶尔去看一看。合美术馆曾想做一个玻璃罩子把方力钧赠送的作品保护起来,免得被观众戳破。但他不允许,并说实在坏了就再送一件。
“这是一件消耗品,它对应的完全是一个生命的过程。它的变化可能比你的生命快一点、明显一点,因为它是物。每次看到这件作品损坏一点,你就心疼,但是你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自己的生命。”
收藏家心疼,方力钧自己也很心疼,也很别扭。但他坚持:对生命来讲,最好的状态是保持敏感——它老是有点别扭,别扭里有点喜悦,喜悦里有点担心。保持这种敏感,才能说明你的生命是健康的。
“直接把你提溜起来塞到蜜罐里,然后把盖关上,这是最糟糕的状态。但是我们平时这种状态好像挺多的。”
所有往回看的都不是艺术。
2013年开始的“方块”系列推进到今天,已经薄得像单层卫生纸。从技术上来说,方力钧已经没有办法让它更薄、更危险了,所以他才转向具象,开始做人像。“我必须换一个还有往极端里推进余地的事来做。”
新做的人像也很薄,出窑时已经碎得乱七八糟,有的半个脸没了,有的甚至整个头都没了,只剩一些碎渣。方力钧加入一个新的因素,就是让它们跟钢铁在一起,将极端的脆弱和极端的野蛮坚强并置。
在这个方向上,他在慢慢地寻找新的可能性。
比如将钢板和玻璃板夹在一起烧制,钢板烧完之后变得不规则又冷冰冰,但是玻璃烧完之后是流动的,有可能像水一样全都没了,但是一点痕迹都没有的可能性也很小。“我也加了一些高温的透明釉,就是怕玻璃完全流失,这样它多少还会有一点痕迹。现在是试验阶段,最坏的可能性它也是成功的。”
方力钧在景德镇的所作所为,基本上可以归纳为——用很大的精力、花很多的钱去寻找未见之事的确据。
“以前中国传统工艺讲师承,但现在不一样了,尤其在当代艺术领域。只要是出现过的,它就不是艺术而是工艺品,只有想象不到的才叫艺术。”
方力钧很赞成西方人对艺术的极端要求。“如果厨师和司机都能想得到,那要艺术家干什么呢?艺术家只能去做其他行业的人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才能使得你的行业有存在的价值。”
2013年,方力钧在景德镇陶瓷学院办展,请来了巴塞尔艺术博览会前主席皮埃尔·于伯(Pierre Huber)。皮埃尔和一位中国收藏家闲聊,问他收藏了什么。浏览过他的藏品后,皮埃尔不客气地说:“我不觉得这是艺术。所有往回看的都不是艺术,只有向未来看的才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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